我很早就想寫他，希望用一種悲憫的筆調(diào)去描述他。可生活在他周圍的人都不喜歡他，都說他是一個“怪人”。他生性孤僻、行為怪誕。人們看他恍如看一個剛從古森林里過渡來的野人，不免心中發(fā)怵。如果誰招惹他或者想沾他的便宜，他會立刻毛發(fā)倒豎，狠狠地對付你；即使你沾別人的便宜或者欺負(fù)別人那也不行，他會毫不猶豫怪拔刀相助。

　　可是，我如果不去寫他，胸中似乎總有一塊石頭壓抑著，猶如地下封存已久的火山暗流涌動，隨時都可能噴薄而出。

　　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是八年前的一個春天。那一年，我被老板派往西南崗磚瓦廠做生產(chǎn)廠長。那是一個很大的國營磚瓦廠，盤踞在一千多畝的黃土高坡上。坡下是一個很大的水庫，整日里波光麟麟。廠里的工人有四百多口。我到任沒有幾天，就有一個拖水坯的小伙子和那個怪人打架，我狠狠而且公平合理地批評了那個小伙子。這時，我才仔細(xì)地注意起這個怪人來：他赤著腳光著上身，經(jīng)太陽一曬，身上隱隱泛著古銅色的光，頭發(fā)披肩而有點蓬亂，嘴稍有點偏歪，布滿塵埃的臉上有一雙細(xì)長的眼睛總是瞇著。偶爾看你，眸子閃亮而充滿智慧。

　　于是，我開始想了解他、并且想征服他，為了工作、也為了好奇。

　　聽說他特喜歡音樂，吹笛子是他的強項。一個清晨，天空下起了雨。春天的雨特別的細(xì)，薄如絹紗、輕似夢幻，隨著風(fēng)一抹一抹地漂浮著，迷迷鰲Ｔ謁庫的大堤上，他臨水而立，捧著笛子，靜靜地宛若維也納街頭的一尊雕像。笛聲悠揚而婉轉(zhuǎn)、雜亂而有序。我仿佛看到寂靜的春山中，無數(shù)的鳥兒在啁啁而歌；仿佛還能聽到春山深處傳來隱隱的松濤聲和泉水擊石的聲音。我拿起一塊雨布，輕輕地走過去披在他的身上，并且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嘆：多好的一曲《空山鳥語》呀！他停住吹奏，兩眼注視著水面，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可惜這動人的鳥聲全被雨聲壓抑了！”

　　又一個大休的日子，我提著一瓶酒和一斤醬肉找到了他的住處。那是立在磚廠一角孤零零的一間小屋。推開門，屋內(nèi)雜亂無章。地上有些是當(dāng)?shù)首佑玫耐链u坯以及臉盆碗筷等。他倦縮在床上睡著了，猶如上海街頭的一名“阿癟”。唯有一點顯出雅氣的，倒是床上散放著不少的書和墻上掛著的一面小圓鏡。我不禁納悶，一個都不知道修邊幅的人，還掛鏡子做什么呢？

　　就在這布滿塵埃的小屋里，我們以地當(dāng)餐桌，以土坯當(dāng)?shù)首樱瑢γ娑�坐、邊吃邊談――沒有架子，彼此平等；沒有隔閡，相互溝通。他向我講述了關(guān)于他的故事――

　　他本有一個非常幸福的家，上有父母，下有一個弟弟和妹妹。父親在鄉(xiāng)郵政所工作。也不知什么原因，父母經(jīng)常吵架。久而久之，他的家越來越變得冷清，沒有了平日里的歡聲笑語。父親上班也不經(jīng)常回來，偶爾回來一次，也只帶點好玩的或好吃的給他以及弟弟妹妹。

　　忽然有一天，他的母親和村上的一個男人私奔了，永遠(yuǎn)地離開了這個家。那年他才十四歲呀！為了照顧他們兄妹三人，父親辭去了工作。父親突然間變得非常消沉，經(jīng)常抽煙喝酒，喝醉了就摔盆子摔碗，摔累了就摟著驚魄未定的孩子們嗚嗚地哭。他的生活和讀書都受到了影響。鄰居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感到無以名狀的痛苦。

　　后來他的父親染上了賭博，常常夜不歸宿。有一次深夜，天空雷聲轟轟、大雨滂沱，一道道閃電像一條條偌大的練蛇，伸出利爪撕開窗戶竄進(jìn)屋來。被驚醒的兄妹三人拼命地呼喊爸爸，哭成一團。然而，他的爸爸在外賭錢仍然沒有回來，他們的哭喊聲也被這無情的雨水淹沒了。

　　不久，他輟學(xué)了，失去了他的小書包，失去了他的小伙伴，失去了屬于他的童年的歡樂……

　　他滿臉是淚，我們此時再也品不出那酒的甘醇，只覺得非常的苦、非常的辣。他繼續(xù)講述著他的故事――

　　那時，他除了下地干活，還經(jīng)常帶著妹妹和弟弟挖野菜以及拾柴禾以填補家用。他羨慕那些擁有母親的小伙伴、羨慕那些擁有歡聲笑語的家庭。

　　他說：有一次，他帶著弟弟和妹妹在崗坡上拾柴禾。夏天如孩兒臉說變就變，回來的路上下起了瓢潑大雨。他看到有一個年輕的母親撐著一把傘，身后背著小孩，在那高高低低的崗坡上艱難地走著。他羨慕極了，不由自主地拽著弟弟、妹妹跟著那位母親朝家的相反方向走去。就這樣在雨里癡癡地跟著走。結(jié)果，雷雨過后，他和弟弟妹妹大病了一場。

　　漸漸地他感覺自己變了，他徹心徹骨地恨自己的母親，甚至討厭天下所有的女人。他變得孤僻不合群。他不喜歡別人同情他，不喜歡別人說他可憐，不喜歡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窺視他。

　　他漸漸地長大了，他要掙錢養(yǎng)活自己和弟妹。他先后進(jìn)過窯廠，修過鐵路，干過泥瓦匠。什么苦都吃過，什么樣的罪都受過，就是不愿向人低頭。因而，在工作中處處碰壁。

　　后來，他終于掙了一些錢為弟弟蓋起了房子。妹妹眼看著哥哥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便想替哥哥換親（這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窮人家認(rèn)為是最好不過的事了），然而，他卻把這個機會讓給了弟弟。

　　弟弟結(jié)了婚，妹妹也出嫁了，都有了歸宿。他的心本也該找到一份安靜。誰知，他的弟弟和弟媳婦擔(dān)心他日后要回房子，便處處找借口排擠他，終于把他攆出了家門……

　　談到酷愛音樂，他說，他希望用音樂來排遣自己心中的孤獨和寂寞。他指著墻上那面鏡子告訴我：他學(xué)笛子，因為沒有專人指導(dǎo)，竟把嘴吹歪了。為了把口型改過來，他堅持每天對著鏡子一遍一遍地練。即使上班的鈴聲響了，管理人員也甭想打攪他。否則，他準(zhǔn)跟你急，甚至和你大動干戈。他說，他還曾經(jīng)在縣組織的樂器演奏比賽中得過獎、拍了照片呢！

　　談到這件事時，他激動得滿臉緋紅，再加上酒精的刺激，兩眼放射出幸福的光彩來。

　　其實，他很渴望別人能夠理解他、喜歡他；他希望用音樂去打動別人，可他周圍的那些打工仔，除了打牌就是賭錢或者看黃片，瘋狂時下流地你呼我叫，誰也不會去理睬他的音樂。于是他漸漸變得更加孤獨。他常常站在荒野中吹，他想吹給風(fēng)聽、吹給天上的流云聽、吹給水中的魚兒聽……當(dāng)他驀然回首，看到水中他那孑然相吊的身影時，無限的惆悵又禁不住襲上心頭。

　　……

　　這就是關(guān)于他的故事。后來，我為了幫助他，經(jīng)常利用職務(wù)之便，叫他到管理人員開的小食堂里吃一些剩菜（這對他是最好的待遇了，別的職工是沒有這個機會的），并經(jīng)常請他在擴音器里為職工吹奏幾曲，意在拉近他和其他職工之間的距離。

　　然而，我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其他管理人員對我的這種做法都不予支持。終于有一天，他離開磚瓦廠走了。再后來，聽說他到上海給一家私人樂隊做吹鼓手。再后來的后來，不再聽到有關(guān)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日子過的怎么樣，前面的天是陽光明媚、風(fēng)和日麗呢還是陰風(fēng)怒號、秋雨瀟瀟？

　　就在前不久的一天，聽熟悉他的一個朋友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瘋了，時常一個人瘋瘋癲癲地走在路上，還是那身古銅色、還是那細(xì)長的眼睛，只是眼睛里不再有智慧的神采。手里也不再有笛子。他可能完全的絕望了，不再指望用音樂來呼喚世間人性的回歸……

　　在我寫完這篇小文的時候，我的筆尖始終是凝重的。我常常痛苦地閉上眼睛，腦海里便閃現(xiàn)出一幅畫面來：灰蒙蒙的天空布滿塵埃。四周是無邊的沙漠，沒有一絲綠色。他披頭散發(fā)搖搖晃晃地在沙漠里走著，身后留下斑斑腳印和血跡，他的身影在沙漠里漸行漸遠(yuǎn)直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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