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里有座大房子,名字叫做大食堂,要問有多么大,說出來你也許不會相信,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呢,同時可容納近千人用餐。
中午時分,換班吃飯的工人就像潮水一般從生產區(qū)里涌出來,直奔大食堂而來,每人手中都擎著個白色的鋁飯盒,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與黢黑的工作服相輝映,這種場景煞為壯觀!
大食堂的門前站著一個小伙子,他看著熙熙攘攘來進餐的人群,心中感慨萬千,回想起招工進廠時的情景,那是他永遠也不能忘記的日子。
那一天幾經波折乘上了大卡車,他和豐云興高采烈地從山彎中走了過來,他身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服,從領口到下擺都打滿了補丁,腰中扎了一條粗粗的麻繩,肩上斜挎著一個黃書包,“紅軍不怕遠征難”的大字凸顯在書包上,雙肩背著一個灰白發(fā)黑的四方塊形狀的被包,每走一步都會與脊梁撞擊得刷刷作響。豐云的打扮更是離奇,對開雙襟的中式大褂,一雙圓口老布鞋足足裂開了好幾個口子。
豐云雙手圈成喇叭狀轉過身去朝著一望無際的大山喊道:“我走啦――我走啦――”聲音遠遠地回蕩在大山之中……
還是那一天,在公社的集合點等待,工廠的大卡車來了,他和豐云把硬的像石頭般的被包使勁地甩到了大卡車廂中,然后敏捷地翻身躍上了車廂,車廂里站滿了認識的同學和不認識的同學們,大家都是被招工去這家工廠的。
豐云問道:“你知道嗎,我們要去的工廠不知道是個什么樣子。俊彼f:“聽說是個大型工廠,不比我們廠小啊!”他們習慣把省城父母工作的企業(yè)親切地稱為“我們廠”,豐云又說道:“聽說這個廠工作又苦又累,我們得有思想準備!”
他們懷著坎坷不安的心情跟隨著大卡車來到了工廠的大門口,卡車一輛一輛地魚貫而入,有人興奮地說:“看啊,多么寬敞的馬路!”他抬頭看去,果然一條筆直寬闊的大路穿過工廠的大門直通生產區(qū),只見馬路兩旁綠樹成蔭,離開道路不遠就是高大雄偉的辦公樓和大禮堂,順著道路遠望可以看到高聳入云的煙囪和宏偉的廠房。
新來的工人都被安排到了工廠的單身宿舍,按照每十人一班,每三十人一排,每九十人一連的編制組成了新工連隊,一共是六個連隊,連長由工廠的老工人擔任,總指揮由工廠政治部的一名副主任擔任,教導員由工廠安全處的領導擔任,各班、排干部由新工們選舉產生。
“嘀嘀!嘀嘀!”一陣悅耳的哨子聲把他和豐云吵醒了,“大家注意了,都去辦公樓前的廣場集合,十分鐘后點名!”連長粗燥的東北口音在樓道中回蕩著。
連長是一名復轉軍人,看上去并沒有軍人的氣質,中等身材,油光锃亮的大背頭發(fā)型讓人感到不太協(xié)調,只有紅紅的臉龐仍然不失勞動人民的本色,聽說他十年前從農村入伍,三年前轉業(yè)到工廠,聽說在部隊里是個排長呢,還聽說由于重工業(yè)男多女少至今還未找到對象。
今天,連長是值日官,他站在隊伍前面大聲地喊出隊列口令:“立正!向齊看!向前一步走,稍息!”
工廠財務處的出納員來了,新工們按照名單由連長大聲地命令出列,出納員把一個個灰紙信封發(fā)給出列的新工,并讓在一個大表上簽字。
光顧著觀看其他人領信封了,冷不防連長叫到了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要站出去,他傻傻地立正在隊列里不知所措,“快出去!快出去!”旁邊的人一邊推他一邊說著,他猛然清醒了過來,大步走了出來,嘴里按照要求大聲地喊道:“到!”接過信封簽完了字,朝著連長敬了一個不規(guī)范的軍禮,然后回到隊伍中去了,“下一個!”連長的聲音仍在繼續(xù)著。
他站在隊伍中仔細地看看信封,只見信封上印著“工資袋”的字樣,打開看看,里面果然有錢,都是一元一元的紙幣,偷偷地在紙袋中用手捏著數(shù)了數(shù),正好九張,他是工廠子弟,早就聽說學徒工每月十八元錢工資,心想:今天發(fā)的有可能是半個月的薪水!
進廠第二天就發(fā)工資,這等事情可是沒有聽說過,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欣慰,終于進城了,只要能夠當一名普通的工人就滿足了,不久就能回家看望奶奶、爺爺和媽媽了,可以帶弟弟去逛街吃館子了。他正在胡思亂想,忽然有人在后面捅著他的脊梁骨,于是一個激靈跳出了思緒,向周圍看看,原來是連長已經宣布新工們解散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去工廠食堂科買飯票,昨天吃飯還是連長去大食堂聯(lián)系后集體用餐的,今天發(fā)工資了,連長告訴大家自行去買飯票,中午飯就得自己去買了。
他站在工廠大食堂的門口,看著手中紅紅綠綠的飯票,看著身旁匆匆而過的工人們,心中想著遠在省城的親人和不知生死的父親,心中想著今后的生活和工作,百感交集,眼圈都濕了。
這年的秋天氣候格外清爽,工廠所在的小城地處祖國的大西北,高大雄偉的秦嶺山脈并未阻擋住政治運動的“東風”,新工連每天早晨出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早請示”,晚飯后集合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晚匯報”。
這一天晚飯后,集合的哨音響了,全體新工們在辦公樓前的廣場上排好了隊伍,“立正!“稍息!”連長是當過兵的,所以照例是模仿軍隊喊操。政治部的主任來到了隊伍前面,手中拿著一本紅皮的小冊子,滿臉嚴肅地大聲說道:“開始!”
這個主任看起來并不老,聽說在文革中表現(xiàn)突出,是小城的造反派頭目,工廠成立革委會時作為青年干部而當上了領導,別小看政治部副主任的官不大,他與省市領導們可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在廠里就是革委會主任也得讓他三分。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主任口中念念有詞,把紅皮小冊子中的領袖語錄背得滾瓜爛熟,他站在隊伍中默默地聽著,旁邊的新工老大哥悄悄地對他說:“哎,你看像不像跳大神的?”他沒敢回答,只是點了點頭,老大哥是老三屆的高中生,祖宗三代赤貧出身,根正苗紅,不怕說錯話,他就不同了,遇事躲著走,凡事不發(fā)言,害怕給自己再添麻煩,后排的新工小弟忍不住說道:“這個狗日的不是好東西,聽說在文革武斗中殺過人,他有什么資格領導咱們晚匯報?得讓他給偉大領袖匯報一下作惡的經歷吧!”小弟的父親聽說是個老紅軍,高干子女更是沒有什么顧忌。
大家跟著主任朗朗地背誦了幾段領袖語錄,主任說道:“晚匯報結束,請省委領導給大家講話!”他傻眼了,新工們都傻眼了,省委領導親臨現(xiàn)場,他們還是第一次遇到。
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從隊伍后面走了過來,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滿臉的胡須襯托著一張方臉,穩(wěn)健的步伐和瀟灑的身形,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這個領導來到隊伍前面,主任趕忙低頭彎腰介紹道:“這是咱們省的組織部部長,過去也曾在咱們廠工作過,今天來咱們市里檢查工作,百忙之中來給我們做指示,大家歡迎!”主任帶頭鼓起掌來,大家也鼓起了熱烈的掌聲。
部長作了簡短的發(fā)言,大意是要求工人尤其是新工同志們蹦好階級斗爭的弦,充分認識當前大好形勢下的兩條路線斗爭,爭當偉大領袖的好學生等等,講完話便匆匆鉆進吉普車離去了。
新工連在早請示、晚匯報之余,還要去車間參觀,還要學習工廠的安全生產制度和規(guī)定,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一天的清晨,火紅的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工廠的高音大喇叭播放著東方紅的樂曲,這一天是星期日,他還在新工連宿舍里睡懶覺,迷迷糊糊聽到了連長的東北腔調,隨后好像是女工和他打情罵俏的聲音,想到連長真是不容易啊,都三十大幾了還沒有對象,自打新工們來后,連長就特別高興,遇到和女工打交道,連長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熱情又殷勤。蒙蒙朧朧中又好像是父親來到了身邊,他高興地撲了上去,父親說:“孩子,我回來了,堂堂正正地回來了,今后你也能夠找到對象了!”正在想著新工連里有無自己心儀的女孩,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耳朵中聽到一個河南口音在喊:“太陽都出來了,還不起床?”他一個鷂子翻身坐了起來,掙開眼睛一看,哈,原來是好友豐云,“你這個周扒皮!就怕窮人端老碗,睡會覺都不安生!”他睡眼朦朧地嘟囔著。
豐云在新工連的其他連隊,除了每周的集中訓練或者是開大會才能見著他,豐云督促著說:“趕快下床洗臉刷牙,我們今天去城里逛街吧,帶你去個好地方!”聽到要進城,他來了精神,麻利地拾掇完,穿上剛剛買的華達呢中山裝,上衣口袋里別上了兩只鋼筆,褲兜中裝上了兩元錢就和豐云出門了。
“我們順著鐵路橋走過去吧,可以節(jié)省一毛五分錢的車票錢。”豐云對他說,他答道:“好吧,能省就省,還也可一路觀賞小城的風貌。”
小城里面的建筑基本保持著古樸的原貌,聲名顯赫的第一百貨商店也不過是一所大平房,碎石子鋪成的大馬路凸凹地高低不平,時而會有一輛公共汽車嘎吱嘎吱地從面前駛過,更多的是穿著簡樸面有菜色的市民三五成群的來來往往,他不由得想起了下鄉(xiāng)時第一次路過小城的感受。
那一天,他和同學們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第一批從省城下鄉(xiāng)插隊去關山,凌晨坐上了運送學生的大卡車,黎明時分到達了小城,領隊大聲喊道:“都下車休息,半小時后出發(fā)!”他和同學們下了車,從黃書包中掏出了糖燒餅,擰開了軍綠色的水壺喝了幾口,旁邊的豐云也掏出了煎餅和大蒜孜孜有味地吃著,突然有人喊:“看啊!小城的姑娘們來了!”他抬頭看去,果然有幾個年輕女孩迎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輕輕地走過來了,鴨蛋黃的上衣,青藍色的褲子,紅紅的臉蛋在金色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最讓人震撼的是每人都穿著一雙虎頭秀花鞋,他愣了神,這樣的打扮在省城可是難得一見!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國慶節(jié)快到了,全廠上下籠罩在濃厚的政治氣氛中,工廠的大門上懸掛著五星紅旗,紅旗下面是一幅幅巨型標語,由于剛剛參加工作,訓練和學習都很緊張,除了吃飯也沒有多余的錢去買回家的火車票,他和豐云就打算國慶節(jié)在小城里過了。
他和豐云都有著一身的本領,常言道藝不壓身。豐云是扳金的好手,從小跟著父親學習砸洋鐵壺和換鋼精鍋底,下鄉(xiāng)時還親自動手制作了煤油爐子,大鐵鍋也是豐云砸出來的。他從小愛好無線電,學習過木匠,在水庫工地上當過有線廣播電工,把方圓數(shù)里的高音大喇叭調教的震耳欲聾,是一把弱電好手,他們都希望能夠分配到相應的工種崗位上去。
同屋的十幾個新工陸續(xù)分配到不同的車間了,就剩下他和另一名新工還沒有分配,豐云的宿舍也分配的差不多了,總共剩下的也只有三四個人了。
這一天,他接到了通知,讓他去生產車間報到,工種是鋼鐵搬運,他去車間參觀時看到過這個工種崗位,就是指揮行車把碩大的鋼卷吊到機器坑中,然后用一米多長的斷線鉗把鋼卷的禁錮鋼帶剪開,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嘩的一聲巨響,滿天飛舞的都是黑紅色的鐵銹末,工人用雙手把鋼卷的板頭抬起,用力地喂進機器里去,這樣的動作從上班重復到下班,工人渾身上下鋪滿了鐵銹和灰塵,左右兩耳充遍了噪音和巨響,這個工作是生產車間里最臟最累的活。
他的理想破滅了,他原以為可以分配到電器車間當維修電工,因為在自愿表上他填上了四級電工水平,他拿著通知書在宿舍中靜靜地待了一個上午,苦苦地思考后決定去找主管分配的政治部主任。
主任的辦公室在那座雄偉的辦公樓上,他是第一次來到辦公樓里,在二樓的中間部位看到了掛有政治部主任牌子的房門,鼓起勇氣敲了敲門,只聽見里面有人不耐煩地說:“等一會!”他站在門口等了大約半個小時,房門吱扭一聲打開了,里面出來了一個女孩,他瞅了一眼好像是另一個連隊的新工,這時聽到屋里有人說:“進來吧!”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推門進到屋中,只看到主任坐在寬綽的大沙發(fā)上,扯著官腔說:“有什么事情。磕闶悄莻連隊的?”他趕緊回答:“主任好,我是三連的新工,叫XX,是為分配工種的事情來找您反映情況的!薄坝惺裁辞闆r要反映啊?”他原原本本地把想法向主任作了匯報,然后等待著主任的指示。
“嗯,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在自愿欄上填了要當電工的那個吧?”主任終于有印象了,接著說:“我們研究過你的檔案,你父親有嚴重政治問題,工廠能夠招你來就不錯了,哪里還有你挑選的余地?”主任聲色嚴厲起來,他如夢初醒,兩只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對主任說道:“主任,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我去當電工不用學徒,直接就能上崗頂班!
主任的臉色不好看了,大聲地訓斥道:“不給你說實話你不甘心,讓你去電氣車間當電工,我們還害怕你搞破壞呢!”主任的這句話一出,他愣住了,久久地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天下午,他依依不舍地告別了新工連的生活,去生產車間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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