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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樹林子里看《水滸傳》。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暑假前,我答應學生/"帶隊/",所謂帶隊,是指帶/"醫(yī)療服務隊/"到四湖鄉(xiāng)去。起先倒還好,后來就漸漸不怎么好了。原來隊上出了一位/"學術氣氛/"極濃的副隊長,他最先要我們讀胡臺麗的《媳婦入門》,這倒罷了,不料他接著又一口氣指定我們讀楊懋春的《鄉(xiāng)村社會學》,吳湘相的《晏陽初傳》,蘇兆堂翻譯的《小龍村》等等。這些書加起來怕不有一尺高,這家伙也太煩人了,這樣下去,我們醫(yī)學院的同學都有成為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的危險。
奇怪的是口里雖嘟嘟囔囔的抱怨,心里卻也動心,甚至下決心要去看一本早就想看的薩孟武的《水滸傳與中國社會》。問題是要看這本書就該把《水滸傳》從頭再看一遍。當時就把這本厚厚的章回塞進行囊,一路同去四湖。
而此時,我正躺在林子里看《水滸傳》,林子是一片木麻黃,有幾分像好漢出沒的黑松林,這里沒有好漢,奇怪的是倒有一批各自說著鄉(xiāng)音的退伍軍人,(在這遍地說著?谇坏呐_西地帶,哪來的老兵呢?)正橫七豎八的躺在石凳上納涼,我睡的則是一張舒服的褶床,是剛才一個婦人讓給我的,她說:
/"喂,我要回家吃飯了,小姐,你幫我睡好這張床。/"
咦,世間竟有如此好事,我當時把內含巨款的皮包拿來當枕頭,(所謂巨款,其實也只有五千元,我一向不愛多帶錢,這一次例外,因為自覺是/"領隊老師/",說不定隊上有/"不時之需/")舒舒服服躺下,看我的《水滸傳》,當時我也剛吃過午飯,太陽正當頭,但經(jīng)密密的木麻黃一過濾,整個林子蔭蔭涼涼的,像一碗檸檬果凍。
我正看到二十八回,武松被刺配二千里外的孟州,跑上其實他盡有機會逃跑,他卻寧可把松下的枷重新帶上,把封皮貼上,一步步自投孟州而來。2
一路看下去,不能不叫痛快,武松那人容易讓人記得的是景陽崗打虎的那一段,F(xiàn)在自己人大了;仡^看那一段,倒也不覺可貴,他當時打虎,其實也是非打不可,不打就被虎吃,所以就打了,此外看不出他有什么高貴動機,只能證明,他是天生的拳擊好手罷了。倒是二十八回里做了囚徒的武松,處處透出灑脫的英雄骨氣。
初到配軍,照例須打一百殺威棒,武松既不去送人情,也不肯求饒,只大聲大氣說:
/"都不要你眾人鬧動。要打便打!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便不是陽谷縣為事的好男子!/"--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武松不肯折了好漢的名,仍然嚷道: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
不想事情有了轉機,管營想替他開脫,故意說:
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
武松不領情,反而強嘴:
/"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飯也吃得,肉也吃得,路也走得!/"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兩邊行仗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凈!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兩邊看的人都笑。管營也笑道:/"想你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里。/"
及至關進牢房,其他囚徒看他未吃殺威棒,反替他擔憂起來,告訴他此事絕非好意,想必是使詐,想置他于死,還活龍活現(xiàn)的形容/"塞七竅/"的死法叫/"盆吊/",用黃沙壓則叫做/"大布袋/"。不料武松聽了,最有興趣的居然是想知道除了此兩法以外,還有沒有第三種,他說:
還有什么法度害我?
當下,管營送來美食。
武松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卻再理會!/"武松把那壇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面都吃盡了。
武松那一飲一食真是瀟灑!人到把富貴等閑看,生死不縈懷之際,并且由于自信,相信命運也站在自己這一邊時,才能有這種不在乎的境界,才能耍這種高級的天地也奈何他當?shù)玫臒o賴。吃完了,他冷笑一聲:
看他怎地來對付我!
等正式晚飯送來,他雖懷疑是/"最后的晚餐。/",還是吃了。飯后又有人提熱水來,他雖懷疑對方會趁他洗澡時下毒手,仍然不在乎,說:
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
這幾段,真的越看越喜,高興起來,便翻身拿筆畫上要點,加上眉批,恨不得拍掌大笑,覺得自己也是黑松林里的好漢一條,大可天不怕地不怕的過它一輩子。3
回想起前天隨隊來四湖的季醫(yī)生跟我說的一段話,她說:
/"你看看,這些小朋友,他們問我,目前群體醫(yī)療的政策雖不錯,但是將來衛(wèi)生主管部門總要換人的呀,換了人,政策不同,怎么辦?/"
兩人說著不禁搖頭嘆氣,我們其實不怕衛(wèi)生主管部門的政策不政策,我們怕的是這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為什么先自把初生之犢的銳氣給弄得沒有了?。
是因為一直是好孩子嗎?是因為覺得一切東西都應該準備好,布置好,而且,歡迎的音樂已奏響,你才順利的踏在夾道花香中啟步嗎?唐三藏之取經(jīng),豈不是/"向萬里無雨草處行腳/",盤古開天辟地之際,混沌一片,哪里有天地?天是由他的頭顱頂高的,地是由他踏腳處來踩實踩平的,為什么這一代的年輕人,特別是年輕人中最優(yōu)秀的那一批,卻偏偏希望像古代的新媳婦,一路由別人抬花轎,抬到婆家。在婆家,有一個姓氏在等她,有一個丈夫在等她,有一碗飯供她吃--其實,天曉得,這種日子會好過嗎?
武松算不得英雄算不得豪杰,只不過一介草莽武夫,這一代的人卻連這點草莽氣象也沒有了嗎?什么時候我們才不會聽到/"飽學之士/"的/"無知之言/"道:
/"我沒辦法回國呀,我學的東西太尖端,國內沒有我吃飯的地方呀!/"
孫中山革命的時候,是因為有個/"中華民國籌備處/"成立好了,并且聘他當主任委員,他才束裝回國赴任的嗎?曹雪芹是因為/"國家文藝基金會/"委員他著手撰寫一部/"當代最偉大的小說/",才動筆寫下《紅樓夢》第一回的嗎?
能不能不害怕不擔憂呢?甚至是過了許多年回頭一望的時候,才猛然想起來大叫一聲說:
/"唉呀,老天,我當時怎么都不知道害怕呢?/"
把孔子所不屑的/"三思而行/"的躊躇讓給老年人吧!年輕不就是有莽撞往前去的勇氣嗎?年輕就是手里握著大把歲月的籌碼,那么,在命運的賭局里作乾坤一擲的時候,雖不一定贏,氣勢上總該能壯闊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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