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聽到別人說我冷漠,說我驕傲,說我盛氣凌人,這是他們的偏見嗎?或是我自己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呢?我是否已經(jīng)樹立了許多敵人?我不知道,我只曉得,我是有些朋友的,我只曉得,在我身邊還有許多人,認(rèn)為我并不冷漠,并不驕傲,并且并不盛氣凌人--菊如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認(rèn)識菊如是在四年前的新生訓(xùn)練中,她拖了兩條長長的辮子,穿著一件格子裙,笑的時候總要加上強(qiáng)調(diào)的尾音,讓人很自然地也想跟她一起笑,我特別喜歡她那胖墩墩的體型,讓人有一種舒泰的感覺。
開學(xué)后不久,女孩子們很自然地便混熟了,午飯后我們總坐在竹林子里面談天,有一次我們談到自己的綽號,她說:"我小學(xué)時就叫小胖,到了初中原來以為可以換掉了,誰知又有人叫我小胖,等升了高中,還是叫小胖。"
"那么,我們沿著朝舊制吧!"大伙兒便興奮地決定了。
那時候,班上有十個女孩子,我常喜歡在暗地里仔細(xì)評較她們,她總是拖拖拉拉的,懶懶散散的,仿佛要她修飾一下,就會讓她頭痛十天似的,她從來不矯揉造作,從來不企圖讓自己更女性化。但是,我終于認(rèn)定她是最美的。她的臉上永遠(yuǎn)刻劃著一種自然而又含蓄的美,那線條挺秀的鼻梁,那棱角分明的嘴唇,是我從來沒有在別的面孔上發(fā)現(xiàn)過的一一即使有,也不可能配合得像她這樣巧妙。她又戴著一付眼鏡,顯得斯文而秀麗。我常想,如果我有她一半的娟秀,如果我有她一半的可愛,那該有多么好!
其實(shí),除了外形的美麗之外,她還許多更吸引的地方,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像她一樣和悅、一樣討人喜歡。也從來沒有人有她那樣驚人的記憶力--居然能夠在四十分鐘內(nèi)把《過秦論》背熟--那是我努力了兩個晚上仍不能上口的,此外,我每次想起她,總不免要懷念起她的幽默感。并且覺得上帝本來就準(zhǔn)許某些人得到較多的東西,他必定是怕那些美好的本質(zhì),若是流到其他人的手里,會被糟蹋掉了。我一直相信小胖所以有優(yōu)異的秉賦,是因?yàn)樗涞玫木壒。我也確信,我們所以能成為好朋友,是因?yàn)樗臏亓,而不是由于我?/p>
那時侯,她是六號,我是七號,我們的座位是如些緊挨著,逐漸地,我們的情感也彼此挨近了,當(dāng)時,沒有宿舍,我們都帶便當(dāng),往往到十一點(diǎn)鐘就忍不住要取一點(diǎn)來充饑了,但她的食量極小,每次總央求我替她吃一塊鹵蛋或幾塊豆腐干,我很慶幸自己一直有很好的食欲,能夠一直接受她善意的饋贈。有時她也嘗嘗我便當(dāng)盒中的魚片或是素雞,我們彼此以"酒肉朋友"戲呼對方,往往把局外人搞得莫明其妙。她的家住在臺中,每次歸家,她總帶回一盒鳳梨酥給大家享用,我因?yàn)槭撬?酒肉朋友",總比別人多分到幾塊。
我們兩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反應(yīng)太過靈敏,每次教授的笑話還沒講一半,我們的筆聲就忍不住迸了出來,好在我們總是一起笑,還不至被目為怪物。二年后,我們的座位分開了,每次一想笑就得制止住,兩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遞個眼色就算了。
我們都不用功,一聊起天來就失去了時間觀念,有時候話說完了,兩個人相對面視也覺得很有趣的。有一次,讀了李白的詩,就彼此以"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打趣。后來又有一次,我們一起去看一位教授,教授對她說:"如果曉風(fēng)是男孩子,你嫁給她倒是很相配的。"
"我一直很安于做女孩子。"我對教授說:"不過如果做男孩子而又能娶到這樣的太太,我倒很向往。"
當(dāng)然,我一直沒有成為男子,但我們的友誼仍在平靜中進(jìn)行著,那種境界,我總自信比之愛情是毫無遜色的,誰能說澄清的湖水比不上澎湃的汪洋,又有誰能說請冽的香片比不上濃郁的咖啡呢?
她常常做出許多很灑脫的事,頗有點(diǎn)俠士的意味,讓我們又詫異、又好笑,卻又不得不佩服她的鬼腦筋--我就是喜歡這種作風(fēng),就好像我喜歡讀一些跌宕生姿的古文一樣。
有一次,是冬天,她剛搬入宿舍不久,那天晚上她從外面回來,便徑入我的寢室,我很少看到她那樣美麗,她頭上扎著絲巾,身上是一件奶油色的風(fēng)衣,腳下則是一雙兩及氳母吒鞋。
"去赴約會嗎?難得這副打扮。"
"去買紅豆湯,"她把提盒遞給我看。"我們寢室里住著幾個餓M呢,我只好去買點(diǎn)東西來救災(zāi)。"
"那又何必如此盛裝呢?"
"盛裝嗎?"她大笑起來,把絲巾和風(fēng)衣取了,立刻,一個寢室都笑倒了,原來絲巾底下包的是她纏滿發(fā)卷的頭發(fā),風(fēng)衣里面則是一襲睡衣--褲腳管是卷起來。
當(dāng)然,她并不是常常戲謔的,唯其因?yàn)樗?jīng)常守著嚴(yán)正的軌跡,所以更見她惡作劇的趣味。我喜歡和她談到莊嚴(yán)的事,那使我感到她同時是我的良師和益友。
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天晚上,她坐在我的床沿上,當(dāng)夜色漸漸深沉,我們的題目也愈談愈深:
"我只有一次,被一個故事感動哭了,是我姐姐講給我聽的,那天竟然完全控制不住。"她的聲音很低,像是直接從心臟里面發(fā)出來的--沒有經(jīng)過喉管和舌頭。
"告訴我那個故事吧!"
"我要告訴你的。"她望著我,目光深沉,"我姐姐有一個同學(xué),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她一面讀書,一面做事,她的母親是個沒知沒識的人,她們?nèi)規(guī)缀醵际强克龘沃,后來她考取了留美,到外去辭行,她母親總跟著她,當(dāng)她女兒和別人談話的時侯,她總帶著近乎崇敬的意味呆呆地朝著她,一直到上船的那一天,她把女兒送到船上,當(dāng)汽笛起鳴的時候,那婦人忽然抖著雙臂哭喊道:"媽媽跟你講的話你記不記得呀……"
不知為什么,我也忍不住地哭了。
"你怎么了。"她問我,但她自己的也在抹眼睛。
"我忍不住,真奇怪,這樣平的故事我也忍不住。"
黑暗里我們相對垂淚,之后我們又為自己的脆弱感到很靦腆,我們曾把這故事告訴幾個其他的同學(xué),他們卻似乎毫無所動。
畢業(yè)考的前一周是我們最用功的階段,我們兩個常一起開夜車,但多半的時候剛過十二點(diǎn)就困得像醉鬼一樣相扶著回寢室睡覺了。畢業(yè)考過后,我們又忙著辦各種典禮中的行頭,每天不是我試衣服給她看,就是她試鞋子給我看,許多低年級的同學(xué)一邊湊熱鬧,興奮得不得了,她們看到的只是漂亮的白旗袍,只是精工的披肩與手套,只是耀眼的耳環(huán)與項(xiàng)鏈,只是新穎的鞋子與皮包,她們何嘗看到我們心里的傷感,心里的憂戚,心里的悵惘以及心里的茫然。
記得那是畢業(yè)典禮的前一個晚上,一切該辦的都辦齊了,寢室里的燈也熄滅了,我坐在她的上層鋪位上,兩個人居然一點(diǎn)睡意也沒有。
"我總覺得我們才剛混熟。"她說:"就要分手了。"
我不敢接腔,怕把談話帶到一種更凄涼的意味中?墒俏覀兊某聊瑓s仍是凄涼的。唉,人和人之間的"緣份"竟是這樣薄嗎?
第二天早晨她修飾得很美,其實(shí)二年級以后她的體重就直線下降,許多后期的同學(xué)竟不知道何以她會稱小胖,她以內(nèi)的美烘托著外型的美,使她看起來煥發(fā)極了。那天,她在掌聲中走上臺去代表全系的畢業(yè)生接受文憑,如果不是限于會場中秩序,我想我會跳起來握住她的手,祝賀她得到優(yōu)異學(xué)業(yè)成績。但轉(zhuǎn)念之間我又覺得該祝賀她的并不是在畢業(yè)的一剎,而是四年中每一個日子--因?yàn)樗刻於际且粋打勝仗的戰(zhàn)士,而所祝賀于她的也不僅僅是學(xué)業(yè)上的成功--更是她整個為人處事的成功。
畢業(yè)后我常和她通訊,我稱她為"菊如女史",她也稱我的號,并且加上"詞長",與她通信和與她談話有同樣的樂趣,她永遠(yuǎn)知道怎樣使自己和別人的生活都輕松愉快。不久,她找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離家近,待遇也好,我相信她會做得很稱職。其實(shí),與其說她得到工作很幸運(yùn),不如說那工作得到她很幸運(yùn),她天生是一撮鹽,能使整個環(huán)境因而變得有滋味。后來,我的工作也固定了,是留在原校服務(wù),我很興奮地告訴三個最知已的朋友--小胖是其中的一人
我們都開始進(jìn)入辦公室的生活,我感到又惶恐又怯懼,不知該如何做。我一直遺憾的是她只住過一年宿舍,否則我必會從她多感染一點(diǎn)美好的德性,使我的人生更飽滿、更圓熟。但如今,我感到自己像一只鄉(xiāng)下老鼠,乍然跑到城市里去,被紅燈、綠燈、斑馬紅以及棋盤式的街道弄昏了,我只有繼續(xù)和她寫信,盼望她給我一點(diǎn)指引。
有一天晚上,丹到我的寢室來。
"今天晚上我聽見了別人在討論你。"
"哦?"
"有一點(diǎn)不妙呢!"
"是嗎?"我放下筆。
"他們說,你很驕傲,"她有一點(diǎn)激動了:"又說你對人很兇,一點(diǎn)不徇情面,說話總是惡聲惡氣的,是真的嗎?"
"你想是真的嗎?"
"他們說,曾經(jīng)看過你把毛衣披在肩上--不像個學(xué)中文的。""他們還說,某一篇文章是你寫的--里面僅是貶人的話。"
"哦?我自己還不曉得我曾寫過呢?""他們還說,說你好像很會用手腕,你所有的成就就是靠耍手法弄來的……"
我沒有什么反應(yīng),我平靜的程度讓我自己都有點(diǎn)驚奇。
"我自己知道我的路,"我對丹說:"我走的是正路還是邪路,那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到的,我的心很平安,我不打算知道是哪些人,也不想和他們爭辨。"
"你真的不生氣嗎?"丹終于叫了起來:"害我還替你生氣呢,我告訴你吧,他們還說,說你一得到職位就寫信告訴小胖,他們說你是故意向她示威,向她顯耀……"
"什么,他們?yōu)槭裁聪氲眠@樣卑鄙?"
這一次我生氣了,我能忍受別人對我的污蔑,但他們憑什么要糟蹋我們的友誼呢?我是個沉不住氣的人,第二天我就寫信告訴我可敬的朋友,當(dāng)我把信投入郵筒,空泛的心中便響起一位教授講的話。他說;"處在今天的世代里,我們何啻是舉目無親呢?我們簡直是舉目皆敵!"我永遠(yuǎn)記得他眼神中蒼老而凄涼的意味,而此刻,我雖未老去,卻已感染到那份凄涼了。那幾天我一直在焦灼與痛苦中等著她的回信。她的信很快就回來了,我在寒冷的寢室中展讀它,風(fēng)雨把玻璃敲得很響,但我仿佛聽到她親切溫潤的聲音,從風(fēng)雨那邊傳過來,并且壓過了風(fēng)雨:
曉風(fēng):上次來信問我讀書和做人的心得,我想了很久,書,近來很少讀,似乎無心得可言。談到做人我就不得不改變以往對讀書頭痛的偏見。的確,以前我們一直都幼稚的以為讀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而今初入社會,無端的我們竟也被卷入了是非圈,對于這些我已有足夠的容忍量,誠如你說,自古以來誰能不遭毀謗,至于別人所說關(guān)于你我之間的閑言,我還是從你處得知的,但愿我們都置若罔聞,就讓它自生自滅吧!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們的友誼早已在四年前的便當(dāng)上奠了深厚的基礎(chǔ)(一笑),如今豈能容宵小讒言破壞于一旦,不要再為這此惱火了。
何時作臺中之行,一定準(zhǔn)備麻油雞以饗遠(yuǎn)方人……
我低下頭,心中好像有一萬種復(fù)雜的情感需要表達(dá),卻又好像不再具有一縷累人的思緒了,啊,為什么我這樣低估她友誼呢?讓所有的人誤會我吧,她是了解我的,我還需要什么呢?她是了解我的!我感到一種甜蜜,一種驕傲,一種恬遠(yuǎn)的自足。
偶低首,我看見她送給我的蝶形別針,正扣在襟上,我的心也禁不住地歡然鼓翼了。其實(shí),她友誼的本身就是最美的饋贈了,它將永遠(yuǎn)罩在我的頭上,像遠(yuǎn)古的世紀(jì)里,戴在圣徒頭上的光環(huán),又像在漆黑的冬月之夜里,繚繞在土星四圍的光環(huán),啊,小胖,小胖,多么盼望在睡夢中也能化為蝴蝶,在這般風(fēng)雨的夜里,去探探我久違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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