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飲一啄無不循天之功,因人之力,思之令人五內(nèi)感激;至于一桌之上,含哺之恩,共箸之精,鄉(xiāng)關之愛,泥土之親,無不令人莊嚴――白柚
每年秋深的時候,我總去買幾只大白柚。
不知為什么,這件事年復一年的做著,后來竟變成一件慎重其事如典儀一般的行為了。
大多數(shù)的人都只吃文旦,文旦是瘦小的、纖細的、柔和的,我嫌它甜得太軟弱。我喜歡柚子,柚子長得極大,極重,不但圓,簡直可以算做是扁是,好的柚瓣總是漲得太大,把瓣膜都能漲破了,真是不可思議。
吃柚子多半是在子夜時分,孩子睡了,我和丈夫在一盞燈下慢慢地剝開那芳香誘人的綠皮。
柚瓣總是讓我想到宇宙,想到彼此牽絆互相契合的萬類萬品。我們一瓣一瓣地吃完它,情緒上幾乎有一種虔誠。
人間原是可以豐盈完整,相與相洽,像一只柚子。
當我老時,秋風凍合兩肩的季節(jié),你,仍偕我去市集上買一只白柚嗎,燈下一圈柔黃--兩頭華發(fā)漸漸相對成兩岸的蘆葦,你仍與我共食一只美滿豐盈的白柚嗎?面包出爐時刻
我最不能抗拒的食物,是谷類食物。
面包、烤餅、剔圓透亮的飯粒都使我忽然感到饑餓,F(xiàn)代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吃肉的一代/",但我很不光采的堅持著喜歡面和飯。
有次,是下雨天,在鄉(xiāng)下的山上看一個陌生人的葬儀,主禮人捧著一籮谷子,一邊灑一邊念,/"福祿子孫--有喔--/"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熱,忽然覺得五谷真華麗,真完美,黍稷的馨香是可以上薦神明,下慰死者的。
是三十歲那年吧,有一天,正慢慢地嚼著一口飯,忽然心中一驚,發(fā)現(xiàn)滿口飯都是一粒一粒的種子。一想到種子立刻懔然斂容,不知道吃的是江南那片水田里的稻種,不知是經(jīng)過幾世幾劫,假多少手流多少汗才到了臺灣,也不知它是來自嘉南平原還是遍野甘蔗被詩人形容甜如/"一塊方糖/"的小城屏東,但不管這稻米是來自何處,我都感激,那里面有叨叨絮絮的深情切意,從唐虞上古直說到如今。
我也喜歡面包,非常喜歡。
面包店里總是漲溢著烘培的香味,我有時不買什么也要進去聞聞。
冬天下午如果碰上面包出爐時刻真是幸福,連街上的空氣都一時喧嘩哄動起來,大師傅捧著個黑鐵盤子快步跑著,把烤得黃脆焦香的面包神話似的送到我們眼前。
我尤其喜歡那種粗大圓漲的麩皮面包,我有時竟會傻里傻氣地買上一堆。傳說里,道家修仙都要/"避谷/",我不要/"避谷/",我要做人,要聞它一輩子稻香麥香。
我有時弄不清楚我喜歡面包或者米飯的真正理由,我是愛那熒白質(zhì)樸遠超乎酸甜苦辣之上的無味之味嗎?我是愛它那一直是窮人糧食的貧賤出身嗎?我是迷上了那令我恍然如見先民的神圣肅穆的情感嗎,或者,我只是愛那炊飯的鍋子乍掀、烤爐初啟的奇異喜悅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這個雜亂的世紀能走盡長街,去佇立在一間面包店里等面包出爐的一剎那,是一件幸福的事。球與煮飯
我每想到那個故事,心里就有點酸惻,有點歡忭,有點惆悵無奈,卻又無限踏實。
那其實不是一則故事,那是報尾的一段小新聞,主角是王貞治的妻子,那陣子王貞治正是熱門,他的全壘打眼見要趕到美國某球員的前面去了。
他果真趕過去了,全日本守在電視機前的觀眾瘋了!他的兩個孩子當然更瘋了!
事后照例有記者去采訪,要王貞治的妻子發(fā)表感想--記者真奇怪,他們老是假定別人一腦子都是感想。
/"我當時正在廚房里燒菜--聽到小孩大叫,才知道的。/"
不知道那是她生平的第幾次烹調(diào),孩子看完球是要吃飯的,丈夫打完球也是得侍候的,她日復一日守著廚房--沒人來為她數(shù)記錄,連她自己也沒數(shù)過。世界上好像沒有女人為自己的一日三餐數(shù)算記錄,一個女人如果熬到五十年金婚,她會燒五萬四千多頓飯,那真是瘋狂,女人硬是把小小的廚房用馨香的火祭供成了廟宇了。她自己是終身以之的祭司,比任何僧侶都虔誠,一日三舉火,風雨寒暑不斷,那里面一定有些什么執(zhí)著,一定有些什么令人落淚的溫柔。
讓全世界去為那一棒瘋狂,對一個終身執(zhí)棒的人而言,每一棒全壘打和另一棒全壘打其實都一樣,都一樣是一次完美的成就,但也都一樣可以是一種身清氣閑不著意的有如呼吸一般既神圣又自如的一擊。東方哲學里一切的好都是一種/"常/"態(tài),/"常/"字真好,有一種天長地久無垠無垠的大氣魄。
那一天,全日本也許只有兩個人沒有守在電視機前,只有兩個人沒有盯著記錄牌看,只有兩個人沒有發(fā)瘋,那是王貞治的妻子和王貞治自己。香椿
香椿芽剛冒上來的時候,是暗紅色,仿佛可以看見一股地液噴上來,把每片嫩葉都充了血。
每次回屏東娘家,我總要摘一大抱香椿芽回來,孩子們都不在家,老爸老媽坐對四棵前后院的香椿,當然是來不及吃的。
記憶里媽媽不種什么樹,七個孩子已經(jīng)夠排成一列樹栽子了,她總是說/"都發(fā)了人了,就發(fā)不了樹啦!/"可是現(xiàn)在,大家都走了,爸媽倒是弄了前前后后滿庭的花,滿庭的樹。
我踮起腳來,摘那最高的尖芽。
不知為什么,椿樹是傳統(tǒng)文學里被看作一種象征父親的樹。對我而言,椿樹是父親,椿樹也是母親,而我是站在樹下摘樹芽的小孩。那樣坦然的摘著,那樣心安理得的摘,仿佛做一棵香椿樹就該給出這些嫩芽似的。
年復一年我摘取,年復一年,那棵樹給予。
我的手指已習慣于接觸那柔軟潮濕的初生葉子的感覺,那種攀摘令人驚訝浩嘆,那不勝柔弱的嫩芽上竟仍把得出大地的脈動,所有的樹都是大地單向而流的血管,而香椿芽,是大地最細致的微血管。
我把主干拉彎,那樹忍著,我把支干扯低,那樹忍著,我把樹芽采下,那樹默無一語。我撇下樹回頭走了,那樹的傷痕上也自己努力結了疤,并且再長新芽,以供我下次攀摘。
我把樹芽帶回臺北,放在冰箱里,不時取出幾枝,切碎,和蛋,炒得噴香的放在餐桌上,我的丈夫和孩子爭著嚷著炒得太少了。
我把香椿挾進嘴里,急急地品味那奇異的芳烈的氣味,世界仿佛一剎時凝止下來,浮士德的魔鬼給予的種種塵世歡樂之后仍然遲遲說不出口的那句話,我覺得我是能說的。
/"太完美了,讓時間在這一瞬間停止吧!/"
不純是為了那樹芽的美味,而是為了那背后種種因緣,島上最南端的小城,城里的老宅,老宅的故園,園中的樹,象征父親也象征母親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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