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冬天,母親告訴我,家鄉(xiāng)的老屋無論如何必須賣掉了。全家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反對賣屋的一個,為著一種說不清的理由。而母親的理由卻說得無可辯駁:“幾十年沒人住,再不賣就要坍了。你對老屋有情分,索性這次就去住幾天吧,給它告?zhèn)別!
我家老屋是一棟兩層的樓房,不知是祖父還是曾祖父蓋的。在貧瘠的山村中,它像一座城堡矗立著,十分顯眼。全村幾乎都姓余,既有余氏祖堂也有余氏祠堂,但是最能代表余氏家族榮耀的,是這座樓。這次我家這么多兄弟姐妹一起回去,每人都可以寬寬敞敞地住一間。我住的是我出生和長大的那一間,在樓上,母親昨天就雇人打掃得一塵不染。
人的記憶真是奇特。好幾十年過去了,這間屋子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竟然都還貯積在腦海的最低層,一見面全都翻騰出來,連每一縷木紋、每一塊污斑都嚴絲密縫地對應(yīng)上了。我癡癡地環(huán)視一周,又伸出雙手沿壁撫摩過去,就像撫摩著自己的肌體,自己的靈魂。
終于,我摩到了窗臺。這是我的眼睛,我最初就在這兒開始打量世界。母親憐惜地看著成日扒在窗口的兒子,下決心卸去沉重的窗板,換上兩頁推拉玻璃。玻璃是托人從縣城買來的,路上碎了兩次,裝的時候又碎了一次,到第四次u裝上。從此,這間屋子和我的眼睛一起明亮。窗外是茅舍、田野,不遠處便是連綿的群山。于是,童年的歲月便是無窮無盡的對山的遐想?缟接幸粭l隱隱約約的路,常見農(nóng)夫挑著柴擔在那里蠕動。山那邊是什么呢?是集市?是大海?是廟臺?是戲臺?是神仙和鬼怪的所在?我到今天還沒有到山那邊去過,我不會去,去了就會破碎了整整一個童年。我只是記住了山脊的每一個起伏,如果讓我閉上眼睛隨意畫一條曲線,畫出的很可能是這條山脊起伏線。這對我,是生命的第一曲線。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天很冷,鄉(xiāng)間沒有電燈,四周安靜得怪異,只能睡。一床剛剛縫好的新棉被是從同村族親那里借來的,已經(jīng)曬了一天太陽,我一頭鉆進新棉花和陽光的香氣里,幾乎熔化了;蛟S會做一個童年的夢吧?可是什么夢也沒有,一覺睡去,直到明亮的光逼得我把眼睛睜開。
怎么會這么明亮呢?我[縫著眼睛向窗外看去,兜眼竟是一排銀亮的雪嶺,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下在我無夢的沈睡中,下在歲月的溝壑間,下得如此充分,如此透徹。
一個陡起的記憶猛地闖入腦海。也是躺在被窩里,兩眼直直地看著銀亮的雪嶺。母親催我起床上學(xué),我推說冷,多賴一會兒。母親無奈,陪著我看窗外!爸Z,你看!”她突然用手指了一下。
順著母親的手看去,雪嶺頂上,晃動著一個紅點。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潔白,這個紅點便顯得分外耀眼。這是河英,我的同班同學(xué),她住在山那頭,翻山上學(xué)來了。那年我u6歲,她比我大10歲,同上著小學(xué)二年級。她頭上扎著一方長長的紅頭巾,那是學(xué)校的老師給她的。這么一個女孩子一大清早就要翻過雪山來上學(xué),家長和老師都不放心,后來有一位女教師出了主意,叫她扎上這方紅頭巾。女教師說:“只要你翻過山頂,我就可以憑著紅頭巾找到你,盯著你看,你摔跤了我就上來幫你。”河英的母親說:“這主意好,上山時歸我看!
于是,這個河英上一趟學(xué)好氣派,剛剛在那頭山坡擺脫媽媽的目光,便投入這頭山坡老師的注視。每個冬天的清早,她就化作雪嶺上的一個紅點,在兩位女性的呵護下,像朝圣一樣,透透迤迤走向?qū)W校,走向書本。
這件事,遠近幾個山村都知道,因此每天注視這個紅點的人,遠不止兩位女性。我母親就每天期待著這個紅點,作為催我起床的理由。這紅點,已成了我們學(xué)校上課的預(yù)備鈴聲。只要河英一爬上山頂,山這邊有孩子的家庭就忙碌開了。
女孩到十五六歲,在當時的山鄉(xiāng)已是應(yīng)該結(jié)婚的年齡。早在一年前,家里已為河英準備了婚禮。舉行婚禮的前一天,新娘子找不到了,兩天后,在我們教室的窗口,躲躲閃閃地伸出了一個漂亮姑娘蓬頭散發(fā)的臉。她怎么也不肯離開,要女教師收下她干雜活。女教師走過來,一手撫著她的肩頭,一手輕輕地捋起她的頭發(fā)……x時,兩雙同樣明凈的眼睛靜靜相對。女教師眼波一閃,說聲“跟我走”,拉起她的手走向辦公室。
我在《牌坊》一文中已有記述,我們的小學(xué)設(shè)在一座廢棄的尼姑庵里。幾個不知從哪里來的美貌女教師,都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有逃婚的嫌疑。她們都不姓余,但點名的時候,她們一般都只叫我們的名字,把姓省略了,因為全班學(xué)生絕大多數(shù)都一個姓。只有坐在我旁邊的米根是例外,姓陳,他家是從外地遷來的。
那天河英從辦公室出來,她和幾個女教師的眼圈都是紅紅的。當天傍晚放學(xué)后,女教師們鎖了校門,一個不剩地領(lǐng)著河英翻過山去,去與她的父母親商量。第二天,河英就坐進了我們教室,成了班級里第二個不姓余的學(xué)生。
這件事何以辦得這樣爽利,直到我長大后還在經(jīng)常疑惑。新娘子逃婚在山村可是一件大事,如果已成事實,家長勢必還要承擔“賴婚”的責(zé)任。哪部小說、戲曲一寫到這樣的事不是渲染得天翻地覆、險象環(huán)生?河英的父母怎么會讓自己的女兒如此干脆地斬斷前姻來上學(xué)呢?我想,根本原因在于幾位女教師的奇異出現(xiàn)。
山村的農(nóng)民一輩子也難得見到一個讀書人,更無法想象一個能識文斷字的女人。我母親因抗日戰(zhàn)爭從上海逃難到鄉(xiāng)下,被鄉(xiāng)人發(fā)現(xiàn)竟能坐在家里看一本本線裝書和洋裝書,還能幫他們代寫書信、查核契約,視為奇事。好多年了,母親出門還會有很多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嚇得母親只好成天躲在“城堡”里。這天晚上,這么多女教師一起來到山那邊的河英家,一定把她父母震懾了。這些完全來自另一世界的雅潔女子,柔聲細氣地說著他們根本反駁不了的陌生言詞。她們居然說,把河英交給她們,過不了幾年也能變得像她們這樣!父母親只知抹凳煮茶,頻頻點頭,完全亂了方寸,最后,燃起火把,把女教師們送過了山嶺。
據(jù)說,那天夜里,與河英父母一起送女教師過山的鄉(xiāng)親很多,連原本該是河英的“婆家”也在,長長的火把陣接成了一條火龍。
只有舉桿盛大的廟會,u會出現(xiàn)這種景象。
壩英是我們學(xué)校的第一個女生。她進校之后,陸續(xù)又有一些女孩子進來,教室里滿滿的,很像一個班級了。
女教師常常到縣城去,觀摩正規(guī)小學(xué)的教學(xué),順便向縣里申請一點經(jīng)費。她們每次回來,總要在學(xué)校里搞點新花樣,后來,竟然開起了學(xué)生運動會。
當然沒有運動衣,教師要求學(xué)生都穿短褲和汗衫來參加。那幾天,家家孩子都在纏逼自己的母親縫制土布短褲衫。這也變成了一種事先輿論,等到開運動會的那一天,小操場的短圍墻外面早已擠滿了觀看的鄉(xiāng)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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