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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散文集:回憶陳寅恪先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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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三年內(nèi),我同寅恪師往來頗頻繁。我寫了一篇論文:《浮屠與佛》,首先讀給他聽,想聽聽他的批評意見。不意竟得到他的贊賞。他把此文介紹給《中央研究院史語所集刊》發(fā)表。這個刊物在當時是最具權(quán)威性*的刊物,簡直有點“一登龍門,聲價十倍”的威風。我自然感到受寵若驚。差幸我的結(jié)論并沒有瞎說八道,幾十年以后,我又寫了一篇《再談浮屠與佛》,用大量的新材料,重申前說,頗得到學界同行們的贊許。

  在我同先生來往的幾年中,我們當然會談到很多話題。談治學時最多,政治也并非不談但極少。寅恪先生決不是一個“閉門只讀圣賢書”的書呆子。他繼承了中國“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從他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出,他非常關(guān)心政治。他研究隋唐史,表面上似乎是滿篇考證,骨子里談的都是成敗興衰的政治問題,可惜難得解人。我們談到當代學術(shù),他當然會對每一個學者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除了對一位明史專家外,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貶低的話。對青年學人,只談優(yōu)點,一片愛護青年學者的熱忱,真令人肅然起敬。就連那一位由于誤會而對他專門攻擊,甚至說些難聽的話的學者,陳師也從來沒有說過半句褒貶的話。先生的盛德由此可見。魯迅先生從來不攻擊年輕人,差堪媲美。

  時光如電,人事滄桑,轉(zhuǎn)眼就到了1948年年底。解放軍把北京城團團包圍住。胡適校長從南京派來了專機,想接幾個教授到南京去,有一個名單。名單上有名的人,大多數(shù)都沒有走,陳寅恪先生走了。這又成了某一些人探討研究的題目:陳先生是否對共|產(chǎn)|黨有看法?他是否對國民黨留戀?根據(jù)后來出版的浦江清先生的日記,寅恪先生并不反對共產(chǎn)主義,他反對的僅是蘇聯(lián)牌的共產(chǎn)主義。在當時,這也許是一個怪想法,甚至是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然而到了今天,真相已大白于天下,難道不應該對先生的睿智表示敬佩嗎?至于他對國民黨的態(tài)度,最明顯地表現(xiàn)在他對蔣介石的態(tài)度上。1940年,他在《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這一首詩中寫道:“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吳宓先生對此詩作注說:“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會議,寓俞大維妹丈宅。已而蔣公宴請中央研究院到會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見蔣公,深覺其人不足為,有負厥職,故有此詩第六句。”按即“看花愁近最高樓”這一句。寅恪師對蔣介石,也可以說是對國民黨的態(tài)度表達得不能再清楚明白了。然而,幾年前,一位臺灣學者偏偏尋章摘句,說寅恪先生早有意到臺灣去。這真是天下一大怪事。

  到了南京以后,寅恪先生又輾轉(zhuǎn)到了廣州,從此就留在那里沒有動。他在臺灣有很多親友,動員他去臺灣者,恐怕大有人在,然而他卻巋然不為所動。其中詳細情況,我不得而知。我們國家許多領(lǐng)|導|人,包括周恩來、陳毅、陶鑄、郭沫若等等,對陳師禮敬備至。他同陶鑄和老革命家兼學者的杜國庠,成了私交極深的朋友。在他晚年的詩中,不能說沒有歡快之情,然而更多的卻是抑郁之感。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這種抑郁之感能說沒有根據(jù)嗎?能說不是查實有據(jù)嗎?我們這一批老知識分子,到了今天,都已成了過來人。如果不昧良心說句真話,同陳師比較起來,只能說我們愚鈍,我們麻木,此外還有什么話好說呢?

  1951年,我奉命隨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印度和緬甸。在廣州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準備將所有的重要發(fā)言稿都譯為英文。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我到嶺南大學寅恪先生家中去拜謁。相見極歡,陳師母也殷勤招待。陳師此時目疾雖日益嚴重,仍能看到眼前的白色*的東西。有關(guān)領(lǐng)導,據(jù)說就是陳毅和陶鑄,命人在先生樓前草地上鋪成了一條白色*的路,路旁全是綠草,碧綠與雪白相映照,供先生散步之用。從這一件小事中,也可以看到我們國家對陳師尊敬之真誠了。陳師是極富于感情的人,他對此能無所感嗎?

  然而,世事如白云蒼狗,變幻莫測。解放后不久,正當眾多的老知識分子興高采烈、激*情未熄的時候,華蓋運便臨到頭上。運動一個接著一個,針對的全是知識分子。批完了《武訓傳》,批俞平伯,批完了俞平伯,批胡適,一路批,批,批,斗,斗,斗,最后批到了陳寅恪頭上。此時,極大規(guī)模的、遍及全國的反右斗爭還沒有開始。老年反思,我在政治上是個蠢才。對這一系列的批和斗,我是心悅誠服的,一點沒有感到其中有什么問題。我雖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在我靈魂深處,我真認為中國老知識分子就是“原罪”的化身,批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但是,一旦批到了陳寅恪先生頭上,我心里卻感到不是味。雖然經(jīng)人再三動員,我卻始終沒有參加到這一場鬧劇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愿意厚著面皮,充當事后的諸葛亮,我當時的認識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畢竟沒有行動。現(xiàn)在時過境遷,在四十年之后,想到我沒有出賣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夠?qū)Φ闷鹄蠋熢谔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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