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響了。
一個錯誤。午睡時蘭奇應(yīng)該把電話關(guān)閉，可惜忘了。
既然醒了，就接吧，睡夢時的鈴聲類似一桶冷水。使人警醒明白得如同雷而后的天空。
“蘭奇嗎？”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是我。”蘭奇懶洋洋地回答，希望對方聽出她的不滿。
“今天晚上8點整，有一個陌生男子將給你打電話�！睂Ψ讲蝗葜靡傻卣f。聲音中夾雜著一聲尖銳的汽車?yán)取?/p>
一個陌生女人就夠叫人吃驚，再加上一個男人！
“你是誰？”蘭奇把黑色的電話線揪在手里，好象憑此能查個明白。
“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了？蘭奇！猜猜看！”
“猜不出來。也許是只恐龍�！碧m奇沒好氣地說。對方是個熟人，可蘭奇不想開玩笑。大家都已不年輕。
“我是蘆鏡�！睂Ψ絿�(yán)肅起來。
蘆鏡是蘭奇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后來，蘆鏡去了東北兵團(tuán)，蘭奇參軍到了西北。她們的信從雄(又鳥)的冠子飛到尾羽，搜集起來，可以出一本新兩地書，只是恐怕沒人看。再后來，又腳前腳后回了城。上學(xué)、結(jié)婚、生孩子、評定職稱、分房子搬家……蘆鏡當(dāng)了醫(yī)生，蘭奇當(dāng)了編輯。當(dāng)她們遠(yuǎn)隔千山萬水的時候，頻繁聯(lián)系；當(dāng)她們居住在一座城市里，反而難得見面。大家誰也不怪罪誰，因為這并不意味著生疏，而是一種深刻的相知。她們偶爾通個電話，在電話里沒完沒了地聊天。
“有這工夫你還不如買張汽車票到她家去�！碧m奇的丈夫譏悄過。
為什么一定要面談？面談可以察顏觀色，欲說還休，審時度勢，你敬我三分我還你一尺�？伤齻冇貌恢�。她們只需要傾心地娓娓而談，仿佛自己同自己說話一樣。
“別開玩笑，鏡子。到底有什么事？”蘭奇鄭重地問。大家都是職業(yè)婦女，時間寶貴。
“就是這件事。今天晚上8點整，會有一個陌生男子……”
“啪”的一聲，電話斷了，蘆鏡象突然被人扼死，埋在荒野外的草叢中，滿耳是蟋蟀鳴叫的忙音。
這是怎么回事？陌生男子？印象中的蘆鏡永遠(yuǎn)穿著雪白的工作服，臉上是溫柔而又疲倦的笑容。典型的賢妻良母。
電話鈴又響了。
“是我。剛才忘了給電話機(jī)喂錢，所以3分鐘一到，就斷了……”蘆鏡又從地下浮了出來。
“怎么在公用電話？多亂��！人喊馬叫的，聽都聽不清……”蘭奇不由自主加大了音量。
“主要是在單位里不好說，在家里當(dāng)然更不能說了。我發(fā)現(xiàn)街頭的公用電話亭挺好的，象個透明的玻璃匣子，四周都能看得到外面，也不用怕有人偷聽！”
看來，那陌生男子的事，是真的了？
“他是我的一個朋友……是我讓他給你打電話的�！�
“鏡子，這算怎么回事？你和他是朋友就是唄，扯我進(jìn)去做什么？我又不認(rèn)識他！”蘭奇覺得這事透著古怪。
“蘭奇，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從來沒碰到過這種事，我想找個人商量一下�！碧J鏡的口氣近乎央告。
“那你該去找婚姻家庭咨詢熱線�！�
電話中傳來鋼蹦墜落的聲音，好象一個女孩拿著儲錢罐在向救災(zāi)委員會捐款。這是蘆鏡在給自動電話機(jī)喂錢。
“我不找。她們只會說那些最冠冕堂皇的話，我不會說。在我的病人當(dāng)中，有因為這種事而導(dǎo)致心理崩潰的。我不想聽那種可以登在婦女雜志上的話。我想聽真話，想聽聽你對這一個男人的評價�！�
蘭奇在這一瞬，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個好女人就要在世上消夫了，她原以為自己該為之惋惜，不想竟有幾分快活。
“可是我對他一點都不了解……”蘭奇雖然對這事開始好奇，但面對朋友的重托，心中又感責(zé)任重大。
“就是要你一點都不了解地同他談話，這樣才有最客觀的印象。好比盲人摸象，每一個人說的都是真的。這比那種說大象是陸地上最大的哺一乳一動物的話，要明白一千倍。你不要問他是從哪里來，也不要問他要到哪里去……記住，你對他一無所知……”
電話象刀劈一樣截斷了，不知是蘆鏡忘了喂錢還是存心要造成這種效果，總之，她消失在街頭無數(shù)個電話亭后面了。
劣質(zhì)的話筒使她的聲音變得陌生，但蘭奇聽出一種活潑，一種童心。只有一愛一戀才具有這種返老還童的功效，比人參還美。
鏡子一愛一上了那個男人，正確地講，也許是那個男人先一愛一上了她，而她還在一愛一與不一愛一中選擇。只有需要選擇的人，才需要商量。鏡子是個正派女人，只有正派女人，才在這種事上同人商量。
戰(zhàn)士的責(zé)任重，婦女的冤仇深。
蘭奇突然想起，今晚八點原是屬于她自己的時間，但一切都來不及了，蘆鏡也許饒有興趣地在大街上胡逛，把一個陌生的男子甩給了她，無法更改。
整個下午，蘭奇心事重重，無法將上午寫了一半的小說繼續(xù)下去。她沒有目的地開始打掃衛(wèi)生，丈夫和兒子到海濱去，要一周后才回來。也許唯有這種簡單勞動，才能既不妨礙思考又不會出差錯。
當(dāng)蘭奇看完新聞聯(lián)播，把茶泡好，舒舒服服在雙人沙發(fā)上蠟起了雙一腿時。離八點還差一分鐘。
鐘很準(zhǔn)，是譽(yù)滿全球的那種，秒針嗒嗒向前，象騎著旋轉(zhuǎn)木馬的紅衣女孩。蘭奇仔細(xì)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優(yōu)雅的客廳，潛意識里把那陌生男子的聲音也當(dāng)成了賓客。突然她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跳，仿佛考場上等待考卷往后傳的那種片刻。蘭奇，你緊張什么呢？這世界上，此刻有一個男子，比你還要緊張！他一定也在頻頻看表，而且第一句話要由他說。
整整八點。
電話鈴響了。
蘭奇的手指就要觸到電話，忽然遭了炮烙似地縮在半空。她隱忍著，盡量顯得從容。她不想讓那個男子知道她在這里枕戈待旦。
電話鈴響了五聲之后，她抓起話筒。
“請問，是蘭奇嗎？”陌生男子的聲音。
“是。”蘭奇簡捷地回答。
她迅疾地分析著他的聲音，這是最初的直覺。很純正的普通話，低沉而明亮，有一種瓷的韻味�？傊_頭的印象不壞。
“按照國外的規(guī)矩，電話鈴響了六聲要是還沒有人接，可以視為無人�！彼茈S便地然而正式地開始講話了。
下午擦玻璃的時候，蘭奇設(shè)想過一千種談話開始的方式，但沒有想到他能這樣隨機(jī)應(yīng)變。
蘭奇一時語塞：“我……剛才在廚房做飯�！�
對方輕輕地笑了，顯然識破了蘭奇的謊話：“你寫作的時候，不是只吃方便面嗎？”
�。＄R子！你把這男子安置在未經(jīng)分析的黑暗之中，卻讓他對蘭奇洞若觀火，這未免太不公平。想到蘆鏡，蘭奇反倒鎮(zhèn)靜下來。這世界上還有一個最忐忑的女人，就是蘆鏡。
還是回來推敲這男人吧！他的年紀(jì)當(dāng)在40～50歲之間，知識似乎很寬泛。但這推論于蘆鏡沒有絲毫用處，她當(dāng)然知道。
“實事求是地講。我完全不想同你進(jìn)行這次談話，因為毫無必要�！睂Ψ绞諗苛诵β�，好象那是一盤殘棋。重新播出來的聲色，嚴(yán)正到近乎冰冷。
蘭奇感到憤怒。她一下午的計劃全被打亂，還翻看了好幾本心理咨詢書刊，不是為了從中討什么主意，而是為了讓自己說的話同它們不一樣，以對得起朋友。還有這清潔如水的房間！
“我與你深有同感�，F(xiàn)在，我們是否同時放下電話？”蘭奇矜持地說。心想這男子也夠一意孤行的了，他就不怕蘭奇在他心一愛一的女人面前，說他的壞話？
“晤，別放！我講的是我的心里話。同鏡子的事，是我心中一片神圣的凈土。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看重這件事，而要同外人講。哪怕這外人是最要好的朋友。我這樣講，你不介意吧？我說的是真話�！�
為了這份坦率，為了這真話，蘭奇不能放下話筒了。而且她從那男子瓷一樣醇厚的音色里，聽到了沙啞的裂紋。而那種不安打動了她，她愿意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這場談話進(jìn)行下去。
“女人同男人不同。蘆鏡不是因為不珍視這件事，而是因為太珍視這件事了，所以才同我講。男人和女人屬于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的語言和規(guī)則，有一部分相同，有一部分恰恰相反。”蘭奇的聲音在空洞的房間里回響，她有一種同影子或是黑暗對話的感覺。
“我看過你寫的一愛一情小說，我覺得它比現(xiàn)實生活要稀薄得多。蘆鏡要用你討教主意，這真是一種女人的幼稚。我因為太一愛一她，才答應(yīng)了她這個愚蠢的請求。現(xiàn)在，我愿意聽你談?wù)勀腥撕团�。�?/p>
“但是我不愿意談了！”蘭奇從沒有遭到這種蔑視，斷然說道。
“這不成。我們必須談下去。不然，鏡子會生氣的�！蹦悄腥嘶帕�。
“你放心。我不會說你的壞后，我只是告訴她，我無法對你做出判斷。我保持中立，象瑞士一樣�！�
男子沉吟了一會：“我相信你。但是，鏡子會讓我詳細(xì)地復(fù)述同你的談話內(nèi)容。我無法編造，我不能欺騙你�！�
蘆鏡象個幽暗的一精一靈，坐在這根長長的電話線上，蕩著秋千。
“看來，為了蘆鏡，我們得把這場談話違心地進(jìn)行下去了？”蘭奇嘆了一口氣。她還真沒碰過這種尷尬的局面。
“是的�！蹦吧凶雍芸隙ǖ卣f。
蘭奇在黑暗中對自己笑了笑。這真是個難以琢磨的男人，難怪蘆鏡要自己幫助鑒定他。好奇心象流螢似地在空中飛舞。
“談?wù)勀阕约海脝�？你不必談你的姓名、地址、年齡、黨派……就是我們個人履歷表最上面的那幾項，你都可以不談。你完全可以躲在黑暗之中。但是你談你的籍貫、父母、教養(yǎng)……這些很重要。如果你連這些也認(rèn)為不能談。那我們縱是想對蘆鏡有個交待，也只怕談不下去了�！碧m奇端坐起來，仿佛那個陌生男子就在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坐著，，她的思緒也隨著姿勢的正規(guī)而嚴(yán)謹(jǐn)起來。
“好吧。我們來進(jìn)行這場困難的談話。我是干部子弟。對于一個40多歲的男人來說，現(xiàn)在提起子弟這個詞，似乎有點可笑。但這是你要我談的。我想，你是想對我有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栽什么樹苗結(jié)什么果，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這是紅燈記里唱的。我們都當(dāng)過紅衛(wèi)兵，我們都篤信過血統(tǒng)論，我想你大概至今還信這個，我也信。我從小接受的都是極為正統(tǒng)的教育，包一皮括男人女人方面�！�
蘭奇突然渴望有可視電話，這樣她可以看到此刻這陌生男子的表情。猜他可能是雙眉微蹙、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問到過學(xué)歷。是研究生。結(jié)識蘆鏡是很偶然的事情。她那時同我一個同宿舍的學(xué)友談戀一愛一。我不知女人同女人是不是什么都說，我的那位研究生同學(xué)很一愛一講談戀一愛一的事。每天晚上，關(guān)了燈，在黑暗中，他開始談蘆鏡……女人們，是這樣嗎？”
“有這樣的女人。但是，我不是。有許多事，我誰也不說�！�
“那我們有某些相似的地方�！蹦吧凶油ｎD了片刻，然后是金屬的輕微碰撞聲。蘭奇感到似乎有煙從話筒中彌散而出。
這不是錯覺，是真正的帶有特殊香氣的雪茄氣味，象飄帶一樣在空中纏繞著。
金屬碰撞聲是鑰匙開鎖。一點猩紅的煙火，在黑暗中頻繁地由黯淡變?yōu)轷r艷，象一朵有生命的花。
蘭奇無聲地指了一下對面的沙發(fā)。
“……我便在黑暗中熟悉了鏡子，其時我還一次沒見過她。有一天，終于見到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文靜女孩，只是眼睛很美麗，象黑蝌蚪一樣靈動�！撸措娪叭�！’她捻著兩張電影票，很得意的樣子，好象那是撲克中的兩張大小王。我的同窗正在洗衣服。男人都是很怵洗衣服的，越怵就越攢著，越攢著就越多。‘為什么不先打個電話通知？’同窗問。‘想讓你突然高興一下呀！’黑蝌蚪快活地游一動著。
‘可我沒有衣服穿了。都泡在水里了�！罢f的是實情。他從鄉(xiāng)下來，靠獎學(xué)金過日子。
‘穿我的吧�！野炎约鹤詈玫囊惶滓路昧顺鰜�。
同窗比我高瘦，衣服套在身上，又短又肥，象個晦氣的漁佬。
學(xué)生的宿舍里，是沒有那種很大的穿衣鏡的，同窗看不到自己的全貌，只覺得衣服質(zhì)地很好，便很高興。
‘我不去了�！碧J鏡說。
真是個聰明善良的女人。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就在這一瞬，她也看了我一眼。很奇怪，其實我們都應(yīng)該看屋里的另一個人。
‘什么電影？’同窗問。
‘《女人比男人更殘酷》�！�
那個年代，看內(nèi)部電影是一種身份。我的同窗很在乎這個。
‘快走！去看電影�！安挥煞终f要拉鏡子出門。
‘不！我不看了。我來幫你洗衣服吧！’蘆鏡說著，挽起了袖子。我注意到那是一件很漂亮的真絲襯衣，綰得不緊，便半遮半就地耷一拉下來，被盆子里污濁的水浸一濕。我真替一我的同窗臉紅，他的襪子之臭，我是深有體會的。當(dāng)然，也為他慶賀，能有這樣一位賢惠的妻子。毫不隱瞞地說，我也妒嫉他………”
屋內(nèi)象涂滿了墨斗魚的漿一汁，只有窗紗的縷空處，有遠(yuǎn)處樓群的燈火在閃爍，沙發(fā)上的人影象一尊雕徐，無聲無息地矗一立在那里。
“你是否在聽？”陌生男子仿佛察覺到了蘭奇的分神，狐疑地問道。
“當(dāng)然。在聽。你是說你們的第一次相識。雖然蘆鏡是我的好朋友，但我感到這故事很乏味。我可以猜得到以后的結(jié)局，蘆鏡沒有去看那天的電影，但你的同窗去了，你便同蘆鏡談了起來……”蘭奇為了掩飾自己的分心，這席話說得很快。
“基本正確，并不完全對。那一天，我同蘆鏡并沒有談話，她就走了。我的同窗對我說他之所以喜歡蘆境，就是因為她的貴族氣質(zhì)。沒想到貴族小一姐還沒成親，就成了貧民大一嫂。他是想借機(jī)升到她那個階層，不想讓她下嫁……‘賢妻良母我是再不要了。我休掉的那個鄉(xiāng)下女人就是天天洗衣服，我不愿再要一個洗衣婆�！业耐罢f。后來他們就吹了。這時我面臨一個極好的機(jī)會，我可以向蘆鏡提出來了……可是，我終于還是沒有……”
“為什么呢？”蘭奇惱火起來。她對生活中所有貽誤時機(jī)的人，都不能原諒。
“因為朋友妻，不可奪。他們分手，這當(dāng)中沒有我的任何責(zé)任，但如果我娶了鏡子，這就有些說不清。我要維持自身形象的完整，現(xiàn)在我意識到了，這是我所犯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重大錯誤之中的一個。稍等一下好嗎？我有些熱，全身燥熱，讓我把窗子打開……”陌生男子因為回憶，聲音有些恍忽。
“好的�！碧m奇說，隨著把電話擱在茶幾上。
“為什么不開燈呢？”對面的影問。
“剛開始打電話的時候天還不黑，后來黑了，又不好意思放下電話去開燈。黑暗挺好，更容易敞開心扉。”蘭奇知道對方還沒有走回來，很隨便地講。
“誰的電話？”影子移到蘭奇的沙發(fā)上，用手輕輕一撫一摸一著蘭奇的發(fā)縷。
蘭奇剛想答話，聽筒里傳來鋼鐵清脆的撞擊聲，一下又一下，象有節(jié)奏地敲打瓷片。然后是類似在草地上行走的唏嗦聲。拾起話機(jī)的喀喇聲�！艾F(xiàn)在涼快了。讓你久等，很抱歉。”
“沒什么。你似乎有一間很大的客廳，鋪有地毯，窗戶很多，也許還有落地窗，對嗎？”
頎長的身影按下了蘭奇電話的擴(kuò)音鍵。黑暗中，那個代表此項功能已經(jīng)啟動的小紅燈，象一�；鸱N，閃爍得令人不安。那個低沉而明亮的陌生男子的聲音，便向?qū)χ鴰装賯�人做報告似的，在蘭奇的房子轟響。
“你猜測得不錯，這都是國家按級別配發(fā)給我的。不過是身外之物。”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朋友里有這個人？”影子說這些話的時候，按住了電話上印有“米”字形的鍵，于是對方便聽不到這面的聲音。
“后來我開始尋找女朋友。找得很苦，人家都說我條件高，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是怎么樣回事，我只想找一個象蘆鏡那樣的女孩，只是她仿佛是一部孤本書。這很奇怪，她明明白白就擱在那里，我不能去追求，想尋找一個同她一樣的，卻不知遺失到哪里。后來，甚至到了這種地步，人家介紹女友同我相識后，我成心泡一臉盆衣服，然后看她如何表現(xiàn)。我現(xiàn)在的妻子，就是立刻伸出手，半縮著袖子，開始幫我洗衣服。水把她的衣袖都浸一濕了。那一瞬，我感動了……”
“竊聽別人電話是不道德的行為�！碧m奇又按住“米”字鍵。那鍵在黑暗中，象黑人女孩子的牙齒，閃著清冷而結(jié)實的光。
“這不算竊聽。你不是別人，我們是一個整體。但這沒有什么好聽的，一個老掉牙的一愛一情故事。幾天不見，我不知你怎么做起一愛一情心理咨詢電話這種行當(dāng)了�！表犻L身影把自己的手指也壓在“米”字鍵上，力量大得令蘭奇感到疼痛。
“還要通話很長時間嗎？”他問。
“是的�！碧m奇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放開了壓在“米”字鍵上的手指，但旋即又用半個手掌壓了下來：“難道我不比這個陌生男人更為重要嗎？”
蘭奇看了他一眼，感到他比回蕩在空中的聲音更為陌生。
“友誼同樣很重要�！碧m奇冷冷地說。
影子關(guān)上了擴(kuò)音鍵，那朵有生命的小火星熄滅了，陌生男子的聲音從整個房間收縮到蘭奇耳旁。
但是，接不上茬了。好象電影院里兩位觀眾只顧聊天，當(dāng)他們重新把一精一力回復(fù)到銀幕上，那畫面竟莫名其妙。
“假如我明天就要死去，你說我怎么辦？”陌生男子懇切地詢問。
他為什么明天要死？他得了什么�。砍苏裔t(yī)生，你還有什么辦法？不對不對，他談的是一愛一，是對蘆鏡的一愛一……蘭奇迅速地分析著，象優(yōu)秀的紡織女工把繃斷的線頭――接上。
“首先你明天不會死。你還會做你的司局級。請別驚訝，我是從你的住房和電話這種待遇中做出這種判斷的。蘆鏡依舊做她的醫(yī)生，一位很好的主治醫(yī)師。你們都有各自的家，按照通常的標(biāo)準(zhǔn)，也很和美。這一切都將按照各自的軌道運(yùn)行下去�！�
“是的，你說得對，我明天不會死。但生命對于人只有一次，我不能總是這樣無止境地折磨自己。這些年來我就象坐在高科技的玻璃幕墻后面，注視著蘆鏡的一舉一動，她結(jié)婚、生子……無論她調(diào)到哪個單位，我總能打聽到她的行蹤。她坐在玻璃幕的另一面，對這一切一無所知。我壓抑著自己對那雙黑蝌蚪眼睛的渴望和一愛一。有的時候很成功，我把這視為男子漢毅力的一種象征。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壓迫越大反抗越甚，我的心在夜半三更之時，一次又一次向我呼叫：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這世界上有一個男人在刻骨銘心地思念她……終于，我對她說了，而她，卻打電話告訴了你！”
他的描述象一部情節(jié)跳躍的現(xiàn)代派小說，一切就這么簡單嗎？蘭奇想，不單蘆鏡會疑惑，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多問幾個為什么，這些為什么象懸掛豬肉的鐵鉤，懸掛著正派女人的心。
“請原諒，你只憑著十幾年前的印象，就一愛一得如一醉如癡，總要再講出一點為什么！”一種對朋友的責(zé)任感，一逼一得蘭奇把話說得無遮無掩：“不然，總叫人不放心！”
“為什么為什么！女人為什么天天要問為什么！一愛一是沒有為什么的，能談出為什么的不是一愛一，只是一道方程式的解！十幾年前當(dāng)我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子，象個半酸不苦的青杏時，我就一愛一上了她。十幾年后當(dāng)我已逾不惑當(dāng)上了司長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風(fēng)云變幻見識了無數(shù)女人之后，我還是一愛一她，難道這還不能說明一切嗎！當(dāng)女人傻呵呵地追問為什么的時候，她們恰恰忽視了最寶貴的東西！”
蘭奇從聽筒里聽到呼一呼的喘息聲，仿佛那邊正對著一架高速旋轉(zhuǎn)的電扇。
“蘆鏡并不漂亮�！碧m奇說。她知道這也是鏡子需要她問的問題。對所有不漂亮的女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嗖嗖刮冷風(fēng)的山洞，不把它堵上，她們永遠(yuǎn)不會安心。
“我想同你講一句實實在在的話――當(dāng)我們一分手，我立刻就記憶不起蘆鏡的模樣�！�
“啊？！”蘭奇失聲叫出，天下竟有這樣的男人！
“是的。我不記得她現(xiàn)在的模樣了。記得的是十幾年前最初的印象。文文靜靜，安安寧寧，象一粒包一皮裹在透明水泡里的碗豆，晶瑩剔透宛如淡綠色的珍珠。還有眼睛，那是一對黑蝌蚪……”
“但是鏡子會老的�！碧m奇提醒這夢幻中的男人。
“因為我的一愛一，她將在我的記憶中永遠(yuǎn)年輕�！�
蘭奇久久沒有答話。
“喂――喂――”對方呼喚：“你是不是在笑我？”
“不！恰好相反，我在這一瞬被你感動。因了這永恒的一愛一，鏡子會永遠(yuǎn)年輕，我為她高興。我決定在鏡子征詢我對你的意見時，投你的贊成票�！�
“這我很感謝。但我想，鏡子最終要向你征詢的，并不是對我的看法。她做為一個成熟的女人，已經(jīng)對我做出了判斷。否則，她不會把我引見給她最好的朋友�！蹦悄腥藦幕貞浿刑K醒，思維重新變得強(qiáng)而有力。
“那么，你們到底要做什么呢？”蘭奇已模糊感到了問題的所指，但她想要一個明確的答復(fù)。
“我和鏡子是好朋友但我們還沒有走到那一步。我們都是過來人，我想你應(yīng)該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過來人”這個語匯，是一個帶有暖昧色彩的字眼。
“我明白。”蘭奇說。她同許多女人討論過這個問題，但還從未同一個男人議論過。
“鏡子不知道她該怎么辦。我們談?wù)摿撕芏啻�，我們見面的時光都耗費(fèi)在這上面。我告訴她我愿意離婚，我不在乎我的地位、房子和輿論，我可以舍棄這一切�？墒晴R子不愿意離婚。我說我可以等……”
“等到什么時候呢？”蘭奇一逼一問，有一種把人迫到極致的殘酷。
“等到死……”
蘭奇很長時間沒有答話。
陌生的男子也不再說話。
很靜很靜。有煙灰飄灑在玻璃煙缸里的聲音。
“完了？”影子問。
“沒有。”蘭奇說。
這一次，他們沒有按“米”字鍵。話筒那邊的男人仿佛突然驚醒：“你家里還有別人？”
“我丈夫�！碧m奇平靜地回答。
“鏡子不愿意做情人。我不知道她怕什么？”
“她怕她自己。一個女人，很嚴(yán)謹(jǐn)很正派的女人，一旦邁出這一步，便有一種壯士一去不復(fù)還的悲哀。她會不停地捫心自問，覺得自己遺失了某種信殺。她會在片刻的歡一愉之后陷入深沉的迷惘，她會覺得愧對自己的丈夫、孩子甚至一切她所認(rèn)識的人。她會在某一個暗夜突然驚醒，望著凄清的冷月潸然淚下。她會一千次一萬次地問自己，這是否值得。她會從此覺得自己充滿虛偽和欺騙……陌生的男子，請聽我的勸誡，不要慫恿鏡子走到這一步！我想，你們之中只隔著這最后一道塹溝，它清清淺淺，只要一躍，就永遠(yuǎn)回不來了。停住你的腳步！當(dāng)然，這對男人來說，也許很難，甚至無異于與虎謀皮，但你要真一愛一鏡子，請珍惜她！你們要做這件事，請先把自己各自的事做完。拆掉一座城，再建一座城，不要顛倒了這個順序。陌生的男子，我知道你對炸毀城池在所不惜，盡管這城堡中居住著你的妻子兒女，但是，鏡子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下這個決心，為了一愛一，你必須等……”
這一番話，說得蘭奇很累。仿佛無窮無盡的絲從她的心房一中一抽一出，蛹兒般的心便漸漸一裸一露出來，在暗夜中抖動。
紅色的煙頭垂直地墜落下去，仿佛被子彈突然擊中。
“謝謝你！”很久很久之后，從電話的那一頭，才傳出陌生男人的聲音�！耙苍S會在哪一個夜晚，我還會突然撥響電話。你和你的丈夫，不會介意吧？”
“我和我的丈夫都不會介意的。歡迎你再打電話來�！�
電話線象一根黑色的柔軟的蛇，盤曲在茶幾上。一晚上無數(shù)次的電流從它身上通過，它也很疲倦了。
蘭奇把電話放下了，手還長久地扶在話筒之上。
“我沒有想到……沒有想到你對我們倆的事，有那么多的痛苦�！表犻L的身影俯下(禁止)去，把嘴唇輕輕地壓在蘭奇的眼睛上。蘭奇的眼睫毛感到了溫暖的濕潤，不知是來自他還是自己。
“這很古怪。我有時候很堅強(qiáng)，有時候很脆弱。道德和情感，象兩扇堅一硬的貝殼，殘酷地打磨著我的心。我不愿意讓我的好朋友，也沉浸在這種痛苦的選擇之中�！�
蘭奇對著蒼茫的夜色說。
“你的好朋友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表犻L的身影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這種感情上的事，不應(yīng)該問別人，只應(yīng)該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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