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壞在那套水藍色的真絲裙上。
中文系女研究生林逸藍是這座全市最大的圖書館的常客。圖書館是不許帶包一皮進閱覽室的。她先把筆記本等從包一皮里拿出來，把舊書包一皮推向存包一皮處柜臺里的服務(wù)員，接了號碼牌要走。
“喂！瞅瞅東西拿全了沒有？甭轉(zhuǎn)眼功夫又回來折騰！今兒就我一個人，沒耐心專門為你一個人服務(wù)！”女服務(wù)員無緣無故惡狠狠地說。
“都拿全了。絕不會再來麻煩你�！绷忠菟{說著矜持地離開了存包一皮處。她不認(rèn)識這女人，不知道她為什么對毫不相干的人這么大的火氣。躲遠(yuǎn)點吧，林逸藍今天要為自己剛選定的碩士論文題目搜集資料，不愿為了這點小事破壞情緒。
“要是一會兒就回來折騰，收一塊錢！”女服務(wù)員憋著勁要跟人吵架，見沒拱起林逸藍的火，不依不饒地追加了一句。
“放心好了，我到吃午飯的時候才會再來麻煩你。我得拿了錢到咖啡廳買吃的�！绷忠菟{笑嘻嘻地說，同宿舍的晚平說過，她這副模樣時最氣人。
“什么？你的包一皮里有錢？我們這里不存現(xiàn)金！拿走！拿走！”服務(wù)員象逮到了賊贓，高興得大喊大叫。
其實很多人的存包一皮里都有錢，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逸藍一時疏忽，把秘密抖了出來，服務(wù)員就得了理。
逸藍不愿意在讀書的時候手里還拎著個錢包一皮。你到書架上去找書，錢包一皮是帶還是不帶？扔在桌上不踏實，挾在手里不方便。索一性一把錢藏在書包一皮里，從來沒有丟過�？上н@回露了餡。
“我包一皮里沒有錢�！绷忠菟{只有撒謊。
“哼！沒有錢？！告訴你，丟一了概不負(fù)責(zé)！”女服務(wù)員總算沒強硬到搜包一皮的地步，氣哼哼地把林逸藍的書包一皮塞到角落里。
“好了，好了。不要你負(fù)貴�！币菟{急匆匆地走出存包一皮處。時間那么寶貴，她可不能老在這里磨蹭。
順著旋轉(zhuǎn)扶梯走到二樓，拐彎處有一座玻璃匣子般的公用電話亭。林逸藍突然打了一個激靈。
糟了！晚平的男朋友來過電話，說好不容易搞到票，今晚七點在音樂廳大門口約會。“我馬上要到鄉(xiāng)下去采訪，沒機會再給晚平打電話了。你可千萬別忘了！我會象望夫石一樣等著她！”那個記者再三叮囑。
“我一定轉(zhuǎn)告她�！币菟{很莊重地說。她還沒有男朋友，對女友的社會關(guān)系就格外有分寸。
晚平當(dāng)時到小賣部去了，逸藍想一會就告訴她。就在此時，來人喊逸藍，說她的論文指導(dǎo)老師陶教授叫她。
先生有請，逸藍不敢怠慢。
“你這個選題：關(guān)于中國當(dāng)代女作家的共一性一與個一性一。據(jù)我所知，是有相當(dāng)難度的一個題目。它將從宏觀上對女作家這一獨特而神秘的群體，做一個細(xì)致的解剖。它將探討女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普遍規(guī)律和特殊規(guī)律，揭示女作家寫作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只是你將查閱極為浩繁的資料，工作量是非常之大的。你必須從現(xiàn)在就著手準(zhǔn)備……”陶教授對得意弟子侃侃而談。
林逸藍從教授平和的語氣里聽出緊一逼一感。從教授家出來就直接到圖書館來了。晚平早上嘟囔過一句她的行程，好象今天也將外出，得馬上通知她音樂廳的事。
逸藍擰開電話亭的玻璃門。“投幣電話”幾個字把她的手固定在半推半關(guān)的尷尬角度。
她的真絲裙連一個兜也沒有。也就是說此刻她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
今年流行真絲裙。對一個窮而美又心高氣傲的女學(xué)生來說，夏天穿什么衣服真是讓人焦慮的事情。你必須在早春就象靈敏的獵狗一樣，嗅出今夏的流行面料。街上流行紅裙子，那是很古老的說法了。現(xiàn)在不是流行某種顏色而是流行某種質(zhì)地。逸藍是在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買的這件墨水藍的裙子，價錢要比赤日炎炎時便宜一半。這件裙子給逸藍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在公開的場合，它使主人又高雅又嫻靜。在校園老先生的眼里，會覺得這個女學(xué)生樸素而謙虛。要知道他們老服昏花的，已經(jīng)分不清質(zhì)地的好壞，只能懵懵懂懂看出一團顏色了。
真絲裙今天可給逸藍帶來個大麻煩。打電話只要五分硬幣，可逸藍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無助地翻著筆記本，想從里面突然掉出一個鋼蹦。這當(dāng)然是癡心妄想，她從來就沒有在本子里藏錢的習(xí)慣，現(xiàn)在怎么會掉出錢來！
退回服務(wù)間去拿包一皮嗎？逸藍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她沒法在那么決絕地高傲之后，再去央告惡狠狠的女服務(wù)員。
怎么辦呢？
只剩下跟別人討五分錢這條路了，在這個一根冰棍都要幾角錢的時代。討五分錢當(dāng)然算不了什么了。逸藍雖然從來沒于過這營生，但她寧愿對不認(rèn)識的人低一下頭，也不愿意向那個女人服軟。
于是女研究生林逸藍耐心地等在旋轉(zhuǎn)樓梯口。
時間還早。加上這幾年知識惡一性一貶值，到圖書館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五分鐘過去了，居然沒有一個人上樓，逸藍當(dāng)然也沒有說一句話，她卻疲倦起來，委屈起來。她從沒跟人要過東西，雖然她的父母只是城市大雜院里的普通人。
第六分鐘，來了一位老先生，步履蹣跚地往上爬。逸藍趕緊跑過去攙扶他，他氣喘噓噓地說：“謝謝謝謝�！币菟{反倒沒法張嘴要五分錢了。
接著上來兩位純情的女孩，她們的裙據(jù)飄飄。林逸藍很謙和地說：“小一姐，能否幫我一個忙？借給我五分錢？我想打個電話，告訴我的朋友……啊，不，不是借，是給……因為我沒法還你們……其實也不是絕對的，假如你們能等到中午……”
簡直是語無倫次。林逸藍好不容易說完這些話，活象一個真正的乞兒，眼巴巴地等著人家發(fā)落。
兩個女孩先是愣怔了一下，在她們短短的生涯里還沒碰到這么斯文的乞丐。然后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因為我們的裙子，我們身上也沒有一分錢！”
焦慮中的林逸藍怎么就沒注意到這一點！
可惡的裙子！
林逸藍決定調(diào)整戰(zhàn)術(shù)，她向一位胸前有兜的男士走了過去。清晰地說：“我需要五分錢打個電話，您是否可以幫助我？”比之第一次，簡潔明快了許多。
那位男士很豪爽地把錢夾拿出，打開，熱情地說：“小一姐，我很樂于幫你的忙。只是非常不巧，我這里只有一張百元鈔票。”
林逸藍今天怎么這么倒霉！
她悲壯地決定立即下去接受那個惡女人的侮辱，好馬上把晚平的電話打了。再耽誤下去，要是聯(lián)系不上，豈不誤了大事！
這時，逸藍突然覺得身邊一暗，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她一側(cè)．向她伸出一只棱角分明的手，手上托著一枚亮晶晶的分幣。
林逸藍此時看見這五分錢，真有看見銀子的感覺。
“給你。”他明確地說，白閃閃的牙齒象一排貝殼。
“噢！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林逸藍驚異地打量著他：三十上下的年紀(jì)，很普通的衣著。只有腳下的白網(wǎng)眼皮鞋，質(zhì)量好象還不錯。象所有出沒圖書館的人一樣，腋下夾一著書。
“真是個讀書人。你為什么不先拿了錢去做你的事，反倒這么刨很問底？不要以為你所遇到的困境是唯一的。在這座電話亭前，你絕不是第一個窘一逼一的人�！彼茈S意地甩了一下頭發(fā)，接著說：“在這個地方，某個漂亮的女孩向別人伸出手去，只能是這個原因�！�
他在一大堆枯燥的詞匯之中巧妙地恭維了林逸藍。
“謝謝。”林逸藍淡淡一笑，恭維他的男孩子多了。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去拈那枚硬幣。因為長期的潔身自好，她不愿意同不相識的男人肌膚相親。
高大的男子看出了這一點，就把那枚硬幣放到了樓梯的扶手上，好象他們在火炬接力。
“謝謝啦！”林逸藍被人窺破了用意，拿了人家的錢還要嫌人家臟，很不好意思，只有連連說謝。
“現(xiàn)在的五分錢只相當(dāng)于過去的一分錢，我在馬路邊揀到一分錢……”他幽默地哼了一句遙遠(yuǎn)的歌詞，“區(qū)區(qū)小事，不必言謝。你為了籌資，已經(jīng)耗費了相當(dāng)?shù)臅r間，還是趕快給你的男朋友打電話去吧�！�
“不是男朋友，是女朋友。”林逸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強調(diào)說明這一點。
那個高大的男人轉(zhuǎn)身走了，不知他聽到?jīng)]有。
“哎，我怎么還你的錢呢？”逸藍突然冒出一句，她只是想和那人再說點什么。
“不必還。雖說傻不過教授，窮不過博士，這點錢還是有的�！彼硨χ忠菟{說。
逸藍填進硬幣，撥通研究生院的總機。接線小一姐有氣無力地說，你好。她趕忙報出分機號碼。宿舍樓道里響了半天鈴，才傳來看門老大爺澀啞的聲音：“要哪兒？大點聲說。”
逸藍急急報出晚平。“好嘞！別急啊姑一娘一，我這就給你找去。等著。我這腿腳可不大好……”老人家念念叨叨地走了。
逸藍這個急啊。終于，聽筒里響起晚平含糊不清的聲音：“誰呀？”她嘴里一定含一著一枚大大的杏話梅。
突然聽筒里響起怪異的干擾聲。
“我是逸藍今天晚上七點你到――”話筒象被人掐斷了脖子的黑鵝，再也傳不出任何聲音。投市電話為您服務(wù)一次的時限到了。它提醒過了你，你沒有繼續(xù)給它喂錢，對不起，它就罷工了。
逸藍氣憤地發(fā)著呆。也許她不說“我是逸藍”這幾個字就好了。節(jié)省下來的時間剛好夠說“音樂廳門”�？墒且菟{若不報出名姓，晚平會聽從一個莫名其妙的半截子電話去赴約嗎？
一切又要從頭開始了。這一次逸藍不再猶豫，只有一條路，甭管遭多少白眼，到服務(wù)間把錢取出來。。
逸藍朝樓下跑去。那個高大的男子自然是早就無影無蹤了。在順著樓梯拐彎的那一瞬，逸藍的眼睛象被閃電照亮了。
在樓梯欄桿扶手上――在上一次擱著五分錢硬幣的地方，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著一枚新的硬幣，在大廳華麗頂光的照耀下，反射著柔和的銀色。
四周空無一人。
那個男人多么細(xì)致！多么善解人意！他想到了逸藍可能會第二次需要錢，在默默地走遠(yuǎn)后又悄悄地返回一次，留下了這枚硬幣。他的好意很可能完全不被人注意到。要是逸藍第一次就把要說的話講完了，她絕不會留意到這份關(guān)照。茫茫人海，他們也許永世不會相逢。這種親切的善意，令逸藍深深感動。
晚平聽完音樂會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她躡手躡腳地進了宿舍，見逸藍床頭的燈還亮著，想她一定是讀書困了，燈光下就睡著了。小心翼翼地要給她關(guān)燈，沒想到逸藍的大眼睛象波斯貓似地瞄著她。
“死逸藍！為什么不吭聲？嚇我這一跳！”晚平氣得大叫。
“你象幽靈似的突然出現(xiàn)，還嚇了我一大跳呢。”逸藍真是一副從沉思中驚醒的樣子。
“想什么呢？這么嘔心瀝血？”
“想我的學(xué)位論文�！�
“我不信，想學(xué)位論文的人，一副害了牙疼病的嘴臉。你這模樣，不象�！�
“看不出你還會相面。那你說，我在想什么？”
“小生才疏學(xué)淺，還沒修煉到您肚里的蛔蟲那個階段。根據(jù)您半夜三更目光炯炯的形象，八成是談戀一愛一了。”晚平很權(quán)威地說。
逸藍笑著說：“你該去學(xué)心理學(xué)系，而不是中文。我看是因為你自己在談戀一愛一，就以為普天下的人都在熱戀。這叫是什么人就見什么人�！币菟{知道對付晚平伶牙利啼的最好方法，就是把戰(zhàn)火燒到敵人后方。
“我們已經(jīng)是老夫老妻的了。說正經(jīng)的，是什么事惹得我們的高材生夜不能寐？”晚平比逸藍年紀(jì)小，但因為結(jié)交男朋友的歷史長，就擺出革命前輩的資格。
“晚平，你知道今天我是怎么給你打的電話嗎？是這樣的……”逸藍終于忍不住了，把一個晚上的思緒講給女友聽。
“都怪你！我才跟人家說了那么多的好話！”逸藍最后說�！耙苍S你應(yīng)該謝我。要不然哪來的這一段電話亭奇遇？你當(dāng)時要不把那第二枚硬幣花掉就好了。你本可以到存包一皮處另取錢的。實在是有欠考慮�！蓖砥揭槐菊�(jīng)地說。
“那又不是一枚紀(jì)念金市。”逸藍不解。
“那上面有他完整的指紋。假如送到公安局去查查，任他在天涯海角，咱們也能把他找到�！�
“晚平，人家是為你的事一操一勞，你卻瞎開心。”逸藍皺著眉說。
“呀！逸藍，我本是和你開玩笑，不想你卻這么當(dāng)真。這倒是我想的不周到了。將功折罪，我給你分析一下情況�！蓖砥綄W(xué)著偵探影片中的口氣說：“依我們現(xiàn)在掌握的情報，這個人很可能是個博士生。因為我們通常是說：窮不過教授，傻不過博士。他把這后給顛倒過來了，而當(dāng)時的語境恰是強調(diào)他不需要你還錢。重心在后半句。還有，他說在電話亭前見過類似的事，說明他是圖書館的�？�。牙很白，說明他不一抽一煙，閣下以為若何？”
“晚平，我修改剛才的活。你是一個女福爾摩斯。只是我們別說這件事了，他不過是一顆偶然穿過大氣層的流星。”
“那小伙子今晚得打噴嚏，咱們這么念叨他。”晚平伸了一個懶腰。
林逸藍的碩士論文艱難地向前推進著。她經(jīng)常去圖書館，路過透明的電后亭時，有意無意總要看上幾眼，還有那曾經(jīng)安放過兩枚五分錢的樓梯扶手。扶手每天被清潔工擦得很潔凈，模糊地照出她的藍裙子。她當(dāng)然不止這一件裙子，但只要到圖書館去，她就換上藍裙子。她覺得那個高大的男子并沒有注意她的臉，他也許記不住別的，但應(yīng)該記住這件藍裙子。
不得不脫一下絲裙了。因為天已變得很涼。那個男子和他雪白的牙齒終于開始模糊。逸藍全部身心投入到論文當(dāng)中，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掙扎。陶教授說的不錯，這是一件巨大的工程。林逸藍被女作家的作品和生平包一皮圍得喘不過氣來，真沒功夫想別的了。
“如果你想折磨一個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寫論文！十瓶抗皺美容蜜也抵不過這場浩劫。”晚乎兔死狐悲。
逸藍只有星期六才回家。那是一條悠長的胡同。胡同口有一個補鞋的攤子。補鞋的師傅正忙，逸藍裊裊婷婷地走過去。
“逸藍，你停停。”修鞋的師傅叫住她。
“大哥，我本想跟你打招呼，看你正干活，怕砸了你的手。”逸藍說。這位師傅是胡同里的老住戶了，大伙都叫他“抹脖子大哥”。
“把你的鞋脫一下來，大哥給你修修�！薄澳ú弊哟蟾纭辈挥煞终f把一個小板凳推過來，示意逸藍坐下。
“我這鞋是新買的，哪都挺合腳，不麻煩您了�！币菟{說。
“你看地上這鞋印。”抹脖子大哥說。
逸藍剛從一灘水洼中走過，地上便留下了幾個濕印。
“怎么了？大哥。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別��？”逸藍不解。
“你的鞋后跟有顆釘松了。我給你釘上。不然哪天突然掉了，傷了你的腳。一輩子躺在床上，可就真不用大哥給你釘鞋了�！蹦ú弊哟蟾缬H切地說。
逸藍半信半疑地脫鞋一看，還真是那樣。就安安靜靜地坐等。活本來挺簡單，但抹脖子大哥干的很細(xì)致，就費功夫。
“抹脖子大哥”的脖子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許多做過甲狀腺手術(shù)的人都有類似的傷疤，但，“抹脖子大哥”不是這個原因。他的父母原是本份的小手藝人，文化大革命被紅衛(wèi)兵抄了家。老人家受不了屈辱，就雙雙吊死了。因為學(xué)習(xí)優(yōu)異在外面被罵為黑苗子的大哥，回到家，迎接他的是爸爸一媽一媽一懸在空中的冰冷的腳。
才是中學(xué)生的他也顧不上害怕，只想快點追上父母一道走，他原本也是要上吊的．只是家中比較結(jié)實的繩子都叫兩位老人用完了。家徒四壁，連能一搓一根禁得住他體重的繩子的東西都沒有了。
他看見了菜刀。菜刀不快，他耐心地在磨刀石上磨了磨。自以為滿意了，又打算在什么物件上試一試。畢竟這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事。他在地上撿了一塊爛白菜幫子、刀刃一揮，菜幫子很利索地分離了，少年冷靜地想了想，他認(rèn)為自己的皮肉一定比菜幫子硬，還得再實踐一下。他仔細(xì)地尋找了一圈，看到墻角有一塊蜂窩煤，他朝蜂窩煤剁去，煤齊刷刷地裂開了。少年很滿意，他覺得自己的皮膚再結(jié)實，也沒有蜂窩煤牢固。
他準(zhǔn)備開始一操一作了。刀刃上沾滿了煤灰，很骯臟。他是個一愛一干凈的年輕人，很想把菜刀洗清潔了再動手。這時風(fēng)從虛掩的門吹進來，爸爸一媽一媽一的衣袖輕輕抖動，好象在招呼他快去。他是個孝順孩子，知道這個時候還慢騰騰地去洗刀”是對父母的不敬。
他一操一起刀，很準(zhǔn)確很用力地朝自己的嗓子砍了下去。在他知道的故事里，一描寫到最重要的地形，就比喻為“咽喉要地”。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認(rèn)為這是最致命的一招。
他還是單純了點。一個人要想死，瞄準(zhǔn)喉嚨是沒有錯的。但要從側(cè)面下刀，把最大的動脈血管砍斷。那樣兩分鐘后就是華佗再世，也毫無辦法。
這個孤兒用沾滿煤粉的菜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一個大口子之后，出了很多血，使他昏迷不醒，卻并不要他的命。本應(yīng)從鼻孔呼進呼出的氣息，如今從傷口吞吐，圍繞著那把兇器冒出一串串血紅的氣泡。
一個小女孩輕輕地走進來。她不過三、兩歲的樣子。對于死人，對于滿地的鮮血，她都不知道害怕，看看平日常逗她玩的大哥哥睡著不理她，她就把刀從他的手里拿過來。（她以為大哥哥一定會不給她，沒想到一點勁都沒費）大哥哥還是睡不醒，小女孩就失望地走了。
這個小女孩就是林逸藍。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這是在哪搞的滿世界的血？”第一個看到小女孩的人大喊大叫。
巷子里的人都互相認(rèn)識，趕緊把脖子上有巨大刀口的孤兒送到醫(yī)院。
醫(yī)生一邊給他縫刀口一邊說：“用這么兇狠的辦法自殺，我行醫(yī)半輩子，還是第一次看到。小伙子，我緊針密線地把你縫起來不容易，比縫一件大衣還忙活。我希望你珍惜我的勞動。”
因為他失血過多，給他輸了不少的血。也許是醫(yī)生的話打動了他，也許是那些別人的血改變了他的意志。從此以后，他再沒有死。
送他出院的時候，醫(yī)生說：“小伙子，你在砍你自己的時候，把那把刀洗一洗就好了。手術(shù)時，我用盡法子也洗不凈你傷口的煤渣。這道傷疤會象紋身一樣，永遠(yuǎn)跟隨著你。真要請你原諒了。”
醫(yī)生最后又對他說：“謝謝你的那位小鄰居。要是再晚發(fā)現(xiàn)一會兒，你就稱心如意了�！�
孤兒從此戴上了半截“藍項圈”。在陜北插了十幾年的隊，孓然一身回來后，住一間小平房，擺個小鞋攤。老街坊鄰居給他介紹過幾個對象。每個介紹人都隱去了他的那段遭遇，每個女人都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問：“哎，你那脖子是怎么搞的？”
介紹人總叮囑他戴條圍脖，他說：“瞞得了一時，還瞞得了一世？”便特意一裸一露著脖子。
“是我自己把自己給殺了�！彼芍綉n郁地說。
得！就這一句，把女人們嚇得逃之夭夭。一個連自己都敢殺的人，還有什么事不敢于？！還是躲得遠(yuǎn)點好！
人們就送了他一個外號，叫“抹脖子大哥”。
抹脖子大哥每天很忙，可收入并不多。周圍都是熟人，大一媽一大一娘一們拎夾姑一娘一媳婦兒子孫子一大堆鞋，往抹脖子大哥腳下一仍，就放心地買菜遛彎去了。
“喲，咱們胡同里的女進士逸藍回來了�！币晃恍∧_老太抱著一捧菜走來。
對抹脖子大哥說，“補好了？”
抹脖子大哥點點頭。
“多少錢哪？”她癟著嘴問。天底下的老太們都是討價還價的高手。她先讓你喊個價，無論多低，都會毫不留情地砍下一半。
“您老人家看著給吧。”抹脖子大哥不愿和一個見過自己穿開襠褲形象的老太斤斤計較。
“剛買了白菜，又添了把小蔥，臨了又給小孫子帶了兒塊泡泡糖。就剩一塊錢了，給你吧。我可把鞋拿走了�！崩先苏f著，把菜放在一邊，往籃子里裝鞋，一雙雙檢查著質(zhì)量。
“保修嗎？”老人太對活挺滿意，最后再往實處砸砸。
“保修。您老就放心吧！”抹脖子大哥大聲說，他知道老人耳背�！按蟾纾蔡蠈嵙�。那么一大堆鞋，光料也不止一塊錢！這不是剝削嗎！”逸藍打抱不平。
“別說的那么難聽。我小的時候，有一回手上生了凍瘡。這老太太看見了，就把我拉到她家，給我手上抹了厚厚一層豬油，后來我的凍瘡就好了。她也不是故意少給我錢，她是花光了……”抹脖子大哥淡淡地說。
“她就不能少給她的孫子買兩塊泡泡糖？”逸藍不服地說。
抹脖子大哥憂郁地不說話。都是街坊四鄰的，你叫他說什么好！
他把修好的鞋遞給逸藍。逸藍要給錢，抹脖子大哥就要發(fā)火。
“大哥，要不您換個地方擺攤�！币菟{設(shè)身處地為抹脖子大哥著想。
“換到哪兒去呢？這周圍都擺滿了。”抹脖子大哥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一個地方，那里保證沒有鞋攤。而且也沒有這樣討價還價剝削人的老太太。憑您的手藝，一定會比現(xiàn)在多些收入�！币菟{很肯定地說。
“哪個地方？”抹脖子大哥也來了興趣。他倒不是特別地想賺錢，只是感激巷子里最美麗最有學(xué)問的女孩，這么認(rèn)真地為他出主意。
“圖書館門前��！人們讀書的時候，你把他們的鞋也修好了。你可以備兩雙鞋，人們把舊鞋放下，穿著你的鞋進圖書館，出來的時候，就可以穿自己的鞋回家了。而且我敢打保票，大學(xué)生付錢痛快。”逸藍很為自己的設(shè)計得意。
“好，我去試試�！蹦ú弊哟蟾缫脖徽f動了心。
從此，逸藍再到圖書館的時候，就會在門前看到抹脖子大哥的小鞋攤。生意真如逸藍所說的那樣紅火。學(xué)子們以一種社會調(diào)查般的熱情，同這位脖子上有一道黑色傷疤的手藝人交談。抹脖子大哥也樂意和有學(xué)問的人交往，覺得自己也長了許多的知識。他原本就是一個一愛一學(xué)習(xí)的人，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想自己也會是經(jīng)常出入圖書館的。
逸藍經(jīng)過大樹下的小鞋攤時，都要同抹脖子大哥打招呼。有時看見抹脖子大哥嘴里叼著鞋釘，一把小錘子上下翻飛，不忍打擾，想悄悄溜過去。抹脖子大哥能從喧囂的汽車聲、嘈雜的人語聲和工具的碰撞聲中，極敏銳地捕捉到逸藍飄裊的腳步聲。在逸藍經(jīng)過他面前時，準(zhǔn)確地抬起頭來，沖逸藍憨厚地笑笑，脖了上的傷痕象藍蚯蚓似的跳動起來。
逸藍那一日象往日一樣走過，抹脖子大哥象往日一樣沖她笑笑。一切都再平常不過了，但就在逸藍離去時隨意一瞥，她看到鞋攤上有幾雙修好的鞋，其中有一雙白色網(wǎng)眼男皮鞋。
這一定是“他”的鞋！
這種鞋在城市絕不是唯一的。但林逸藍用一顆少女的心感覺到：這就是他――那個高大的有著雪白牙齒男子漢的鞋！只有他那么高的個子才能穿這個尺碼的鞋。這雙鞋在她的記憶中走來走去，她已經(jīng)非常熟悉它們了！
“大哥，生意還好吧？”逸藍返身坐在了小板凳上。
“晤。好多了！你真是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蹦ú弊哟蟾缬行┎话驳貑枺骸耙菟{，你的鞋子壞了嗎？我怎么沒聽出來？”
“鞋沒有壞，，我只是……只是想在您這里坐一下……大哥難道不歡迎嗎？”逸藍臉紅了。她明知最后的反問是冤枉大哥，為了掩飾自己的動機，只好如此。
抹脖子大哥非常高興：“你坐！你坐！大哥看你總是那樣忙，不敢耽誤你！”
有人走過來說：“我要釘個跟�！�
抹脖子大哥連連搖手：“改天吧改天吧。今天我休息了�！�
那人悻悻地走了。
樹枝上掛著新生的小樹葉，好象無數(shù)風(fēng)鈴，簌籟地響著。又一個青色的春天來了。
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反倒沒有什么話說。林逸藍裝作無意地問道：“放在您這兒的鞋，什么時候來拿呢？”
抹脖子大哥隨口答道：“他們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就把鞋取走了�！�
又是一陣沉默。
逸藍不便指著白網(wǎng)皮鞋追問，就只剩下安安心心等一條路。她索一性一不急了，同抹脖子大哥聊天。
“大哥，您這一天能掙多少錢呢？”
“我一個人夠吃夠喝。自打到了這兒，有了些積蓄，再養(yǎng)活個人也有富裕了�！�
“大哥，那您為什么還總是一個人呢？”
“沒有人看得上我。女人們被我這條傷疤嚇住了，有人從農(nóng)村給我介紹，我知道她們是看上了我的城市戶口，她們不怕我這條傷疤，我又有點怕這樣的女人……”
“大哥，那些怕您的女人沒有道理。難道說一個人打仗時殺過人，就說明他一定心狠嗎？您也得相信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沖著錢和戶口這些身外之物……”逸藍真摯地說。
“我喜歡讀書人……鄉(xiāng)下女人又怕合不來……”
又有人來釘鞋，抹脖子大哥又把人給打發(fā)走了。他們就這么靜靜地坐著，在初春毛一茸一茸的光坐，抹脖子大哥很感動，希望時間就這樣凝固。
就這樣整整坐了一個下午，傍晚的時候，開始有人來取鞋。逸藍緊張地望著，心咯哆跳，不知將怎樣同他講第一句話。在一個秋季一個冬季的漫長發(fā)酵中，他好象已經(jīng)變成了虛幻的影象。
鞋被一雙雙地取走，只剩下那雙白網(wǎng)皮鞋，象一對白兔，蹲在城市蒼茫的暮色之中。
“這雙鞋為什么沒有人來取呢？”逸藍按捺不住，終于問。
“這雙鞋的主人，那人把鞋放下就走了，說是第二天來拿。結(jié)果第二天沒來，第三天也沒有來。真是個書呆子，大概把鞋的事給忘了。他忘了我可不能忘，又不知他哪天來，我只好天天帶著這雙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賣鞋呢！”
原來是這樣！“那么他哪天會來？”逸藍迫不及待地問。
抹脖子大哥奇怪地看了逸藍一眼，說：“不知道。這雙鞋還挺新，他不會不要了的。哪天突然想起來了，自然就來取了。”
“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逸藍刨根問底。
“讓我想想……高高大大的。你看這鞋的尺寸就知道：“
“牙齒呢？是不是很白？”逸藍窮追不舍。
抹脖子大哥詫異地?fù)蠐项^：“牙齒？我還真沒注意。你知道我又不是補牙的，我是修鞋的。我只注意腳。”看到逸藍渴望的目光，抹脖子大哥含糊地說：“好象是……牙很白……吧�！�
失望混合著希望，那就是他！就是他！不管怎么說，在茫茫人海中，逸藍捕捉到了他的確切信息。逸藍急切地說：“大哥！幫幫我！我想見到他！您有什么好辦法？”
抹脖子大哥心里一陣酸楚：原來一下午她是為了這個才守在這里！“最好的辦法就是你天天坐在這里等，遲遲早早他總會來的。”他淡淡地說。
“大哥，那是不可能的。我還要上課啊！”逸藍竟全沒聽出抹脖子大哥的反意，很認(rèn)真地分辯。
抹脖子大哥愧恧了：你算什么人？這么美麗善良的姑一娘一，該找一個天下最好的小伙子。你可生的哪門子氣！你太不自量力了，你！
“那他來取鞋的時候，我把他的姓名地址問下來，就說你在找他。這樣你們就可以見到了�！蹦ú弊哟蟾缱砸詾橄氤隽艘粋�好主意。
“別！可別！千萬別說我想見到他！您也別問他的姓名地址。我也不會去找他！”逸藍急得面紅耳赤。
“這是怎么回事？我倒糊涂了。”抹脖子大哥墜入五里霧中，不知自己是該管還是不管。他明知逸藍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自己在一愛一著她，心里一片惆悵。
“是這樣的……我借了他一筆錢……要還他……”逸藍知道抹脖子大哥遲早要問這問題，早就準(zhǔn)備了答對，還算妥貼。
“那錢多嗎？”抹脖子大哥十分關(guān)切，覺著這事透著蹊蹺。
“不多……不……多�！币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要是大多，你還不起，大哥為你還。千萬別自己為難。別看我只是個窮鞋匠，多少也能幫你一把�！�
“大哥，謝謝您，這錢我能還得起�！币菟{又感動又好笑�！翱墒悄慵炔徽J(rèn)識他，他又為什么要借錢給你呢？”抹脖子大哥不放心地追問。
“大哥，您別老一逼一著我問好不好？這事挺復(fù)雜，一句兩句的可說不清。您要愿幫就幫我，要是不愿就算了。別這么跟克格勃似的刨根問底�！币菟{實在沒法自圓其說，索一性一翻臉。耍小脾氣是年輕的女孩對呵護自己的男人們極有效的一招�！�
“好好。怪大哥問的太多了。只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幫你。”抹脖子大哥立刻心軟一了。
“你就問問他平日什么時間到圖書館來就行了。再問問他一愛一在哪個閱覽室。”逸藍重又快活起來。
“圖書館里那么大地方，就這么問問你就能找到他了？”抹脖子大哥不放心地說，主要是怕完不成逸藍交辦的任務(wù)。
“大哥，這要怪你沒進過圖書館了。人在那里就象野獸在深山里。每天到哪個地方去喝水，走什么路線，都是一定的。輕易不會改變規(guī)律的�！币菟{解釋。
抹脖子大哥若有所思。“好吧。”他說。
“問的時候你可一定要裝作不經(jīng)意，千萬不要叫人察覺啊！”
“咱們倆誰更象克格勃啊�！蹦ú弊哟蟾缈嘈χf。
“每周二、五下午。六樓資料室。”幾天后，抹脖子大哥沉著臉把一張紙條交給林逸藍。
他仔細(xì)地觀察了穿白網(wǎng)皮鞋的男子。的確是英俊而瀟灑的。抹脖子大哥因此很想把紙條撕了，雖說他探聽出來頗費了點心機。撕了紙條逸藍就可能永遠(yuǎn)見不到那男人�？墒悄ú弊哟蟾绮荒苣菢幼觯菟{會難過的。更何況他答應(yīng)了她。
林逸藍非常高興，連連說：“謝謝你！大哥！”
抹脖子大哥什么也沒有說，用力為一只紅色的女高跟鞋釘掌。
周二下午，林逸藍走進六樓資料室。這真是一處幽靜的所在，偌大的廳里，只有幾個人。
她終于看到了那個穿白網(wǎng)皮鞋的高大男子。他正在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前潛心讀著一本厚厚的專著。
林逸藍輕輕地走過去，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她希望他能抬起頭，看一眼遷徙來的鄰居。大家凝眸的一瞬，她就可以裝作極偶然地發(fā)現(xiàn)了他……再以后會怎么樣，逸藍就想象不出來了。他是一個那么幽默的人，就得由他多說話。
可惜，那個男人好象冬眠的熊，對外界變化毫無知覺。偶爾活動了一下。逸藍滿懷希望，結(jié)果卻是他把姿勢調(diào)整的更適宜長期埋頭作戰(zhàn)。
這可怎么辦呢？
逸藍咳嗽了一聲。聲音之大惹得遠(yuǎn)處的服務(wù)小一姐都白了她一眼，可是高大的男子仍象老禪入定似的全無反應(yīng)。
逸藍真的不知如何毛遂自薦。她聳聳黑羽毛似的眉毛，走到那扇窗前。
斜射的光透過鏤花的窗簾，象稀薄的云霧，撒在男子的書上。逸藍的身影把光切割成一片迷蒙。
書頁上的光線突然昏暗。男人終于下意識地抬起頭來。
“噢。是你�！彼⑿χ冻霭棕悮に频难例X，好象他們昨天才分手。
“是我�！绷忠菟{緊張得要命，也許是因為找到他太不容易了。“好長時間沒有看見你。”她說，眼睛閃閃發(fā)光。
高大的男子很注意地看了看林逸藍的眼睛。他是過來人了，他讀懂了里面的涵意，就一字一句地說：“我回家?guī)臀依掀欧N責(zé)任田去了�！�
林逸藍覺得腳下的樓板發(fā)生了局部的地震，她必須保持鎮(zhèn)靜。由于反復(fù)的思念，她好象已經(jīng)和他很熟。其實完全是陌路人。
“沒有想到你有自己的家。”她還是如實說出了感受。
“象我這個年紀(jì)的人，難道不應(yīng)該有個家嗎？象我經(jīng)歷過那么多苦難的人，難道不可能有位鄉(xiāng)下的妻子嗎？小一姐說這話，實在是恭維我還很年輕�！彼麥睾投林卣f。
他的平靜安一撫了逸藍。是啊，她之所以欣賞他，不就是因了他的機敏和幽默嗎？這一點并沒有因為他有了家而有絲毫的變化。逸藍覺得自己太狹隘
“我叫林逸藍。你常來嗎？”
“是啊。我叫應(yīng)滌凡。”
“我經(jīng)常來，可是從沒有看到你�！币菟{沒話找話�！皝韴D書館的人能相遇的機會就是進出大門的一剎那。就象星星，都在那一方穹窿，但相撞的機會幾乎是沒有的。再說，你是文科，”他看了一服逸藍夾的書，“我是理科的博士生。我們道不同，不相謀�！�
“你說的很對。我正在作碩士論文，是關(guān)于女作家的。”逸藍很樂意同他談?wù)勛约旱氖隆?/p>
“這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題目。只是要做得好，很不容易�！睉�(yīng)滌凡思忖著說。
“我給你講講我的構(gòu)想。分幾個部分……”林逸藍興致勃勃。
“我以前給過你錢，現(xiàn)在又要給你時間了，而且你似乎并沒有經(jīng)過我的允許啊�！睉�(yīng)滌凡截斷了她的敘述。
“我可以還的。”逸藍說。
“錢你可以還，時間呢？時間你怎么還？魯訊先生說過，一浪一費別人的時間可是等于圖財害命。”
“還時間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逸藍說。
“你怎么個還法？”應(yīng)滌凡好奇。
“下次你給我講你的構(gòu)想，咱們不就找平了嗎？”
“這等于你從我這里拿走了雙份的時間，我所學(xué)的十分枯燥，你絕不會愿意聽的�！睉�(yīng)滌凡苦笑著說。
林逸藍說：“那就是你不要我還，而不是我的問題了。”
應(yīng)滌凡說：“我夠倒霉的了，義務(wù)給你做顧問。你很占便宜的，不是一套體系中的人，也許更可以碰撞出點火花。”
林逸藍開始講她的構(gòu)想，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吃驚。
圖書管理員走過來說：“這里不是會客室。二位如果以談話為主，就請到別處�！�
“我們到外面走走吧。我經(jīng)常在這里讀書，可不能因了閣下的喧嘩，壞了我同這里的友好睦鄰關(guān)系�！睉�(yīng)滌凡說。
他們沿著圖書館的林蔭道緩緩走著�！啊谂骷业墓惨恍砸恢锌梢燥@著地歸納出以下幾點：少年時曾受過較高較良好的教育，青年時對情感世界有強烈的追求，個人婚戀經(jīng)歷的普遍不幸，還有……”林逸藍侃侃而談。她知道自己的觀點新穎獨特，連不茍言笑的陶教授都夸她好幾次了。
她半仰著臉，等待應(yīng)滌凡的反應(yīng)。走過抹脖子大哥的鞋攤，都毫無察覺。抹脖子大哥把一顆鞋釘差點砸進指甲。
“怎么樣？”見應(yīng)滌凡半天沒答話，林逸藍追問。
“看你這模樣，我都不好意思說真話了。”應(yīng)滌凡說。
林逸藍說：“你既然這么說，就意味著要說真話了。是嗎？”
“為了你的這份信任，我只有用真話來報答。坦率地說，不好。”應(yīng)滌凡不客氣地說。
雖說林逸藍做好了接受意見的準(zhǔn)備，還是吃了一“驚�！澳悴皇情_玩笑吧？”
“用這么多的時間來開玩笑，實在是咱們倆都消費不起的�！�
“哪里不好？”逸藍停下腳，咄咄一逼一人地說。事關(guān)學(xué)術(shù)問題，她絕不退讓。要捍衛(wèi)自己的一精一神勞動成果。
“視角。論文的視角，關(guān)鍵是你始終是趴在地上仰望著觀察她們，缺乏一種居高臨下的剖析。她們也是女人，普通的女人。你應(yīng)該高屋建瓴用鋒利的解剖刀切割她們的內(nèi)心和她們的作品，才能寫出力透紙背的文章�，F(xiàn)在這樣，軟沓沓的，缺乏必要的張力。”應(yīng)滌凡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并不理會林逸藍的原地不動。林逸藍為了聽到他的話，只好跟上去。
“你說的也許對�！彼脝实卣f：“可是我從能把字連貫地讀成句子開始，就讀她們的小說。我無法從空中鳥瞰她們�！�
“那您可以去做服裝模特或是公關(guān)小一姐，順便說一句，我絕無輕視這兩項工作的意思，又何必做這勞什子的論文呢！”應(yīng)滌凡毫不憐憫地說。
“可我怎么改寫呢？”林逸藍說。
“你不能得寸進尺�！睉�(yīng)滌凡無動于衷。
“你得管。好比一個醫(yī)生一下子說準(zhǔn)了你的病，你難道不馬上退上去問問怎么治病嗎！你不能見死不救。”
“沒那么嚴(yán)重�！睉�(yīng)滌凡說。
“你看著辦吧。”林逸藍說。
“好吧。算我倒霉，一愛一多管閑事的人多半沒有好下場。我那時不該給你打電話的錢。關(guān)于論文，你要多一點感一性一知識�！�
“說具體一點�！绷忠菟{不解。
“近距離地觀察幾個女作家。把她們還原成有血有肉有過人之處也有令人厭惡的毛病的凡人，就可以有效地提高你的視角，同時給論文增添生動活潑的色彩。也就是說，一般評論作家，都是背對背，你來個面對面。”
“可是……可是……”林逸藍似有難言之隱。
“你不是要我給你開個處方嗎？我也是個文學(xué)一愛一好者，早就想寫這樣的文章。但我這輩子大概是寫不成了。我把這個點子捐給你，好比有人死了以后把眼角膜贊助出來，就成了慈善事業(yè)。聽不聽在你。”
“我不是說點子不好，是我沒有這個勇氣，登門拜訪的勇氣。”林逸藍坦白。
“閣下還研究女作家，連女作家的面都不敢見，這不是典型的葉公好龍嗎！好象作家都是獅子變的�！睉�(yīng)滌凡不屑地說。
“不是我怕她們，是我怕她們不肯見我。她們肯定忙�！绷忠菟{忐忑不安地說。
“這就要看你的手段了。作家重感情，你可以因人制宜找鑰匙。我猜在你的心靈深處，也做著當(dāng)作家的夢，一個明天的女作家去拜會一個今天的女作家，不是再好沒有的事嗎�！�
夜幕悄然降臨，他們已經(jīng)漫無目的地走出很遠(yuǎn)。
“你給我提了這么好的建議，今天晚上我請你吃便飯�！绷忠菟{說。
應(yīng)滌凡愣了一下。
“好吧。雖說這不符合紳士原則，不該讓一位剛結(jié)識的女士請我這個大老爺們吃飯，可是我愿意服從按勞分配的原則。自以為這一番高級智力活動是抵得過一頓飯錢的。”
他們一塊吃了飯，當(dāng)然是快餐了。從此他們經(jīng)常會面，不過都是在圖書館。大家的學(xué)業(yè)都很忙。
“喂！你在談戀一愛一啦！”晚平用發(fā)布天氣預(yù)報的口吻說。
“瞎說！他是有婦之夫�！绷忠菟{極力否認(rèn)。
“那么說你是打算當(dāng)?shù)谌吡�？”晚平很羨慕地說�！拔乙恢闭J(rèn)為，一個女人沒有當(dāng)過第三者，就成為第二者，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我根本就沒有打算介人，連第一者都沒有，何來的第三者？我只是同應(yīng)滌凡在一起時很愉快�！�
“剛開始的時候都是這樣。我將拭目以待。”晚平饒有經(jīng)驗地說。
抹脖子大哥憂郁地注視著這一切。逸藍單獨走過的時候，還和以前一樣，沖他點頭微笑。抹脖子大哥知道那笑容不是給他的。那是女孩心中的快樂太多了，象一個裝滿了水的罐子，一不小心就溢了出來。
“逸藍，有句話不知大哥當(dāng)不當(dāng)說？”抹脖子大哥攔住逸藍。
“大哥，您都這么說了，我哪還能不聽您說？”逸藍心不在焉――今天是和應(yīng)滌凡接頭的日子。
“小、心、他、騙、了、你�！蹦ú弊哟蟾缫蛔忠活D地說。
“他沒騙我。大哥，您看來了一個修鞋的……”逸藍跳著跑了。
六樓。應(yīng)滌凡常坐的靠窗戶的座位，象被掘過的古墓，渺無一人。
“請問，他今天沒來嗎？”林逸藍問管理員。
“誰？”
“他。”
“他是誰？”管理員硬一邦一邦地問。
“就是常和我一起來的那個……”
“我怎么會知道是哪個。登記薄在這，你自己查。”
登記薄上寫滿了陌生的名字。
他到哪里去了呢？也許他今天有急事？但逸藍從抹脖子大哥的話語上，覺得事情有些奇怪。她一定要找到他，要把事情問清楚。
不知為什么，她認(rèn)定應(yīng)滌凡就在圖書館。她在龐大的樓層蜂巢似的閱覽室里尋找，一張張桌子巡視。每次進去，都要用證件換了座位卡，填好登記簿，片刻之后又急煎煎地跑出來，換回一串串白眼。
終于，在一樓的文藝期刊室找到了應(yīng)滌凡。
“你怎么會在這兒？”林逸藍氣急敗壞地說，好象他們分離了一千年。
“我為什么就不能在這兒？”應(yīng)滌凡心平氣和地反問。
“我到處找你。”
“留神我會害了你。”應(yīng)滌凡說。
“你怎么會這樣說話？”林逸藍敏一感到自己的猜測沒有錯。
“你有什么盡可以同我直說，何必委托鞋匠？我從來就沒有對你有過任何非份之想，你是良家婦女，我也是正人君子。從此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今天我從六樓遷徙到一樓，就是為了躲開你�？墒俏也荒芾鲜沁@樣，我的專業(yè)書籍主要在六樓。于是要懇求小一姐網(wǎng)開一面，不要總纏著我。還我一個自由，還我一個清白。”應(yīng)滌凡強硬地說。
“我什么也沒有對鞋匠說。他說的話由他自己負(fù)責(zé)。我又沒有賴著你，你怎么能這樣說！”林逸藍委屈地要哭。
應(yīng)滌凡覺得自己的話傷人太重，就說：“我們還是到外面去吧，省得打攪了別人。”
路過抹脖子大哥的鞋攤，林逸藍特意挽了應(yīng)滌凡的胳膊，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同抹脖子大哥打招呼。抹脖子大哥的臉平板得象一塊白瓷磚，看了一眼，繼續(xù)仔細(xì)地掌鞋。
“難道你同我的交往，不覺得快活嗎？”林逸藍咬著下唇問。他們落座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廳，因為是端不端正不正的點，所以很安靜。假如答案是否定的，她會義無反顧地走出去，永不回頭。
“不。我非�？旎睢！睉�(yīng)滌凡的聲音很柔和，咖啡的苦澀從他的心上流過�！拔艺潜贿@種快活嚇住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你也深深地陷在其中，無以自拔�！叮」靡荒镆�，不要反駁。我比你有經(jīng)驗，現(xiàn)在事情是真到了一個坎。我不可能離婚。我對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說不上有多少感情，可是我有責(zé)任。我始終認(rèn)為責(zé)任是世界上最沉重同時也是最不可擺脫的東西。她含辛茹苦地支持過我，我絕不能拋棄她，這就是為什么第二次見面時我要說那句話，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你聽懂了，我就以為自己沒有責(zé)任了，可是你一步步地陷了進來。人都有貪戀快樂的天一性一，我無法超越這個規(guī)律。每一次我與你相聚之后，都深深地自責(zé)。我比你年長，我比你的社會經(jīng)驗要多，我就肩負(fù)著更多的道義上的責(zé)任�？墒乔楦械牧α渴呛艽蟮模拖蠓N子，只要有了水，就會不顧一切地發(fā)芽。逸藍，坦率地說，我有些害怕，我的控制力就要到極限了。我害怕我自己。因為事情再發(fā)展下去，很可能會傷害你。這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適可而止。過猶不及。我們就此打住，再不相逢為好。”應(yīng)滌凡講這些話的時候，并不看林逸藍。他對著空空洞一洞的杯子，仿佛那杯子是一個麥克風(fēng)。
林逸藍沉思了一下說：“不要把事情說的那么嚇人好不好？我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幼稚。我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了。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如果你是囿于責(zé)任的話，盡可以放心，你其實什么責(zé)任也沒有。我有能力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fù)責(zé)任。”
應(yīng)滌凡露出白貝殼一般的牙齒：“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
林逸藍說：“我們真是一對書呆子。有什么人象我們這樣討論來討論去的？一點激一情都沒有。”
應(yīng)滌凡說：“我們終于可以平等地對話了。不要仰視任何人。那樣對自己對別人都是負(fù)擔(dān)�！�
林逸藍說：“我們不要老討論道德好不好？我今天是找你商量重要事的。一位女作家答應(yīng)了我的拜訪�？墒俏乙稽c自信也沒有，進了她的家門，我怕自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不會的！你就把她當(dāng)成你們同屋的室友好了。”應(yīng)滌凡給她打氣。
“不行。你越這樣說越不行。要是你說：你肯定不行，我看你趁早拉倒吧！也許還好一些�！绷忠菟{垂頭喪氣地說。
“那好。我就這樣說。林逸藍，你也太不爭氣了。女作家也不是母老虎，她既然答應(yīng)了見你，你還這么膽小，干脆不要做論文，回家刷碗去吧！”
“我已經(jīng)把底兒告訴了你，你現(xiàn)在就是再這樣說，也沒有用了。”林逸藍噘著嘴，連鼻子也聳了起來。晚平說過，她這個樣子的時候，最惹人憐一愛一。
“象你這樣軟硬不吃的，真沒辦法。”應(yīng)滌凡嘆了一口氣。
“有辦法�！�
“什么辦法？”
“你陪我一道去。”
“我算干嗎的？本來兩個女人可以促膝談心說悄俏話，夾進去我一個大老爺們算什么？”
“算我?guī)熜�。你既給我出了這個主意，就得扶上戰(zhàn)馬再送一程。”林逸藍半是懇求半是央告。
“出了主意，還得實行三包一皮。我們之間交往的尺度由你掌握，韁繩在你手里。我永遠(yuǎn)不會要求你什么，更不會強迫你什么。但男人的天一性一規(guī)定了我們在這種情形下的自制力是很弱的。這次我答應(yīng)你，之后我要寫一組很重要的文章，咱們就得少見面了。”
林逸藍向女作家介紹應(yīng)滌凡時說：“這是我的朋友�！�
朋友的涵意自然是寬泛而模糊的。本來就很帥氣的應(yīng)滌凡今天特意做了修飾，更顯出風(fēng)流倜儻。林逸藍相反倒比較樸素，一條繡花牛仔褲，一件蝙蝠衫，象個純情的追星女孩。只有簡樸的衣服才能給她以自信，女作家耐心地回答了林逸藍所有的問題，沒有想象中的倔傲之氣。林逸藍就撇開提綱同人家無拘無束地閑聊起來。應(yīng)滌凡冷眼旁觀，在關(guān)鍵時刻插上切中要害的問話。林逸藍當(dāng)時未能確切地體會到它們的價值，回來后整理記錄時，才感到應(yīng)滌凡都是點睛之筆。
“祝你的論文成功！祝你們幸福！你們真是很般配的�！狈质值臅r候，女作家說。
自以為歷盡淪桑洞察世事的女作家犯了絕大的錯誤。
他們很熱情地向女作家道了謝意和再見。到了華燈初上的大街上，突然緘默了。
路過應(yīng)滌凡的學(xué)院宿舍。應(yīng)滌凡還是擁著林應(yīng)藍往前走。
“你到家了�！绷忠菟{悄聲說。
“我送你回去，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難得再見�！�
“就不能邀請我到你的房間里去坐坐？”林逸藍柔聲說。
“我的室友今天剛好不在家。在這種情況下，人是很難把握自己的�！睉�(yīng)滌凡的眼睛被渴望和意志燒的得象兩塊水晶。
“我討厭你總要把事情說的那樣明徹。為什么一點朦朧一點詩意都不留？”林逸藍嬌嗔地說。
“因為有根就有葉，有開頭就有結(jié)尾。假如我們不喜歡那個跋，就不要寫序言。”應(yīng)滌凡懇切地說。
“我喜歡過程�！绷忠菟{清晰明朗地說。
小屋到了。
從林逸藍走進這間小屋到她走出這間小屋，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學(xué)校的規(guī)矩挺嚴(yán)，她必須趕回去。
她走進去的時候還是一位處一女，走出來的時候就是一位婦人了。
“我送你回學(xué)校去。”應(yīng)滌凡體貼地說。
“你不是說要做研究嗎，我自己可以回去�！�
“你自己走，我不放心。再說，我還有件事要做�！睉�(yīng)滌凡和林逸藍一道在濃密的路旁樹影中走著。
“從那條街繞一下好嗎？”應(yīng)滌凡說著，領(lǐng)林逸藍上了一條燈火輝煌的繁華街道。林逸藍溫順地跟著，應(yīng)滌凡上天涯海角，她都會這樣亦步亦趨。她好笑自己：女人一屬于了男人，就這么沒出息！
應(yīng)滌凡松開了胳膊。在大城市里，隨時都可能遇上熟人。林逸藍體諒地同他保持著普通朋友的距離。
“你在門口等我，我去去就來。”應(yīng)滌凡說著進了一家商店。周圍的許多商店都打烊關(guān)門了，唯有這家店鋪上方的霓虹燈燦爛地亮著：xx藥店。
應(yīng)滌凡走出來，把一個一精一致的小藥瓶填進逸藍的手。逸藍湊著變幻的霓虹燈剛要仔細(xì)觀看藥瓶上的字，應(yīng)滌凡按住她，“回去再看吧。”
林逸藍說：“你病了嗎？”“這是給你吃的藥�！�
“什么藥？我沒病。”林逸藍不解。
“避孕藥。就是那種夫妻兩地分居，丈夫突然回來時，妻子吃的藥。你回去后立刻吃上一片，連續(xù)吃上五天。”應(yīng)滌凡鄭重地說。
林逸藍愕然。她從溫馨慵懶中醒未，才知道那件事情拖著一條又長又粗的尾巴。
“你想的還挺周到�！彼f。
“女人比男人要難。我不愿意你承受無渭的痛苦。你說過你珍惜過程，但過程之后是有結(jié)果的。小姑一娘一，你可千萬要記得連吃五天藥�！睉�(yīng)滌凡再三叮嚀。
這個男人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事情都有言在先。他把自己象個筍子似的剝得干干凈凈。他將不對她負(fù)有任何責(zé)任，一切都是她在清醒狀態(tài)下的自由決定。
這挺好。這才符合林逸藍做人的脾氣。自己做的事，為什么要讓別人負(fù)責(zé)呢？林逸藍覺得自己挺豪邁。
在離校園不遠(yuǎn)的地方，他們分了手�！澳惆残淖鑫恼潞昧�，我不會打攪你的。”林逸藍很爽一快地說。
“等我忙完了，就打電話給你。我們一言為定。”應(yīng)滌凡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林逸藍沒進宿舍，先拐進洗臉問，掬了一口自來水把那粒紅色的藥丸吞下，然后把藥瓶妥貼地藏在內(nèi)衣兜里。晚平是個細(xì)心人，要是逸藍在燈光下一操一作這些事，她非問個底掉。
逸藍的預(yù)防措施完全是多此一舉，晚平已經(jīng)睡著了。
清晨，林逸藍還沒睜眼，就被胃腸翻江倒海的攪動驚醒了。她連連干嘔，直到吐出酸澀的胃液。
“你這是怎么了？”晚平一邊幫她收拾，一邊關(guān)切地問。
“鬧肚子了。昨晚灌了點生水�！�
“趕快到校醫(yī)那兒拿點黃連素�！蓖砥嚼菟{去看病。
黃連素按時按響地吃了，一個白天便風(fēng)平一浪一靜。兩個人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看書。當(dāng)然林逸藍極容易走神，思緒象穿了冰鞋，一下就滑一到那個高大的男子身上。她禁絕自己去想他，慢慢也見了一點成效。
晚上，林逸藍又背著人吞了一粒紅藥丸，不過這一次用的是開水。
早晨，一切又象施了魔法似的浮現(xiàn)出來，林逸藍吐的昏天黑地。
“又拉肚子了？”晚平問。
“沒……”逸藍答。
“甭管怎么說，黃連素加倍�！蓖砥斤@得比醫(yī)生還有經(jīng)驗。
這法還真靈，逸藍又跟沒事人似的了。只是第三天早上，她吐的更兇了。
“逸藍，你這恐怕不是一般的胃腸炎。我說一句話，說錯了你也別惱。你該不是懷孕反應(yīng)吧？”晚平幫她收拾著穢一物說。
逸藍撲嗤一聲笑了：“晚平，你想到哪里去了？半個月前咱倆不是一塊倒霉的嗎？”
晚平說：“對了。怪我未雨綢繆。我也不是有別的意思，只是說萬一有了這事，得早點想想辦法。這事拖不起�！�
逸藍說：“好象你多么有經(jīng)驗似的。”
晚平說：“不入虎一穴一，也可得虎子。這是婦女雜志上長盛不衰的話題�！�
但是晚平的話啟示了逸藍，趁沒人，她在光天化日下拿出那個小藥瓶，說明上赫然寫著本品的副作用類似早孕反應(yīng)。
原來是它在做怪！
逸藍又堅持服下第四顆紅色藥丸。那反應(yīng)越來越劇烈，甚至延續(xù)到下午都沒有消褪。陶教授說：“你做論文也不要太辛苦，你的臉色很不好�！�
晚平干脆大叫：“林逸藍你是不是得了肝炎？我再也不吃你碗里的菜了！”
第五顆紅色藥丸逸藍沒吃。倒不是成心，而是和教授談?wù)撐牡淖詈蠖ǜ逯钡缴钜�。再有兩個月就要進行學(xué)位答辯了，這是最后的修改。身心俱乏，倒頭便睡。直到第二天大早她舒舒服服地睜開眼，才記起沒吃那魔障。
怎么辦呢？時間已經(jīng)過了，再吃還管用嗎？如果沒用，還受那罪干什么？可要是萬一……不會那么巧吧？真想問問他……不。這事我自己決定……
她不再理睬這件事了。已經(jīng)吃了四顆，這是一個很大的概率了。
晚平再次“倒霉”的時候，逸藍一派“幸�！薄Ｍ砥绞裁匆矝]說，逸藍忙說：“我有時不準(zhǔn)�！�
晚平“喔”了一聲。
又過了半個月，逸藍還是一點“倒霉”的跡象也沒有，但也沒有其它的不良反應(yīng)。她一時心里很害怕，一時又說服自己，杯弓蛇影，其實什么事也沒有。
一天中午逸藍回來，晚平不在家。床上有個小小的盒子，上寫：早孕自我檢測盒。
這是誰給她的呢？逸藍第一個想到的是應(yīng)滌凡。她當(dāng)然希望是他，但她知道絕不是他。他果真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那么只可能是一個人――晚平。
林逸藍有點惱火。晚平也太機警了，無時無刻不在窺測別人的秘密�？伤哺屑ね砥�，自己是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的。
檢測需要晨尿，逸藍只好耐心地等待。晚平回來后，什么話也沒講。大家都在小心地回避著什么。
早上，晚平說：“我今天到圖書館去，中午就不回來了�！�
“好�！币菟{說。她一直沒敢上廁所，憋著那泡寶貴的試驗材料。她要在沒人打攪的狀態(tài)下，嚴(yán)絲合縫地按照一操一作規(guī)程，得出一個確實可靠的結(jié)果。
她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在等待高考分?jǐn)?shù)的日子里，也沒有這么忐忑不安。
答案出來了。強一性一。一個毋容置疑的生命已匍匐在她的體內(nèi)。在那一瞬，林逸藍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恐懼。所有的事情都是有結(jié)果的，現(xiàn)在結(jié)果就在她的身一體內(nèi)，每一分鐘都在不可遏制地長大……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走到了應(yīng)滌凡的宿舍樓口。她只能來找他，是他和她一道制造出了這件產(chǎn)品，他們要共同負(fù)責(zé)……
走過搖曳的樹林。她聽到一句話在樹梢響著：我有能力為自己的所做所為負(fù)責(zé)。
這是誰的話？這是她的話，應(yīng)滌凡不會不管，可是這的確是她自己的事。林逸藍孤苦零丁地站在路旁，頭腦象煮沸的牛一奶一一樣翻騰。她真希望應(yīng)滌凡這會兒下樓來，那樣就不是她有意來找他，而是無意間碰上了……
她突然憤怒自己為什么這樣怯懦！生命既然是自己的東西，用它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為什么要向別人討主意？況且他有什么主意？那主意誰都知道，象冰冷的蛇橫在面前。
林逸藍在矛盾中等待著遲疑著。應(yīng)滌凡沒有出現(xiàn)。就是出現(xiàn)了，林逸藍也不會叫住他�！昂⒆�，這扇窗戶里住著你的爸爸�！彼龑ψ约旱亩亲诱f。她這才明白自己到這里來，只是為了一個告別的儀式。為了孩子的告別。
林逸藍在回去的路上，進了一家婦產(chǎn)科醫(yī)院，打聽如何進行人工流產(chǎn)。
“要證明。”醫(yī)生公事公辦還算和氣地告訴她。
“什么證明？”她小心翼翼地問。
“結(jié)婚證明啊�！�
林逸藍離開了掛著許多寶寶圖案的婦產(chǎn)醫(yī)院。
當(dāng)她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兒是圖書館。抹脖子大哥的修鞋攤不在了。林逸藍悵然仁立，以前是多么寧靜致遠(yuǎn)的時光��！
她并不是悔，只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她愣怔了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是來找晚平的。雖說晚平晚上就會回去，逸藍可是一分鐘也不愿意等了。
晚平一看見逸藍，就說：“我們到外面花園去坐坐�！�
小花園里景色優(yōu)雅，每棵花木上都懸著標(biāo)牌，寫明它們的種屬和拉丁名。透著知識殿堂里的不同凡響。因為正是讀書的大好時光，這里空無一人。
“謝謝你�！币菟{用手指絞住晚平的手指。
“不必謝。作為女人，這是自救措施。”晚平看著面前的“女貞子”標(biāo)簽說。
“它是一性一�！�
“我想到了。”
“怎么辦呢？”
“找他。這是兩個人的事�！�
“不。這是我自己的事。我已經(jīng)說過由我個人負(fù)責(zé)�！薄案Y(jié)婚�！�
“這不可能。他結(jié)過婚，而且絕不會離婚�！�
“他騙了你�！�
“沒有。從一開始他就把事情說的清清楚楚，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直傻�。∫菟{。”
“也可能的，但我自己并不這樣認(rèn)為。晚平，我并不是要你來當(dāng)我的道德法官，是想請你幫我渡過這個難關(guān)。”
“這個孩子你肯定是不要了嗎？仔細(xì)想想！這可是你一生中的第一個孩子！”晚平非常嚴(yán)肅地說。
“在這件事中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孩子�？墒俏覜]辦法。那個孩子現(xiàn)在大約只有一顆黃豆大，他若有知，也會贊同這個意見的�！�
“喔！你謀殺了人家，還說人家會投贊成票，太會推卸了！你既然定了，這事就得抓緊。醫(yī)院是不能去的，那里人多嘴雜。我有一個朋友知道一個私人醫(yī)生，只是收費高昂，不過技術(shù)是很可靠的……”晚平思謀著說。
“你快去找你的朋友，錢的事我來想辦法�！币菟{說。
“好。我走了。那你呢？”晚平不放心地說。
“我在這里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币菟{疲倦地說。
“你可要保重自己�！蓖砥讲蛔〉囟摗�
“走吧走吧。我絕不會象個失足少女似的去自殺。”逸藍真心地微笑了。這笑容雖有幾分驚慌，卻并不凄涼。于是晚平知道逸藍的確不會被壓倒。
晚平走了。逸藍合上雙眼，光透過眼皮溫暖地照射著神經(jīng)，紅彤彤地好象一片火海。
“告訴我！那個混蛋現(xiàn)在在哪？我替你殺了他！”一聲斷喝劈頭蓋臉從天降下，嚇得林逸藍抖個不停，睜開雙眼看見抹脖子大哥老槐樹似的立在面前，脖子上的傷痕鐵鏈般抖動。
“您怎么會在這兒？大哥！”逸藍著實吃了一驚。
“你不是總說我沒有講過圖書館的大門嗎？今天我特意收了攤子，換了一件干凈的衣服，預(yù)備上這座大樓里所有讓人進的屋里都坐坐。事先我都打聽了，帶個證件就行，沒別的手續(xù)。誰知我?guī)У氖巧矸葑C，不行。要工作證。象我這種沒單位的人，連圖書館也進不得。到不了里頭，我就在這外面逛逛吧。以后跟熟人提起，也不在我在這圖書館門前擺過這么長時間的小攤。走到這花園，正聽見你和小一姐妹在說悄俏話，可把我給氣死了……”抹脖子大哥噓噓地吐著氣：“你說，是不是那個穿白網(wǎng)皮鞋的男人？甭說，就是他！我真后悔。都怪我給你打聽來了他的消息，你才落得這么慘……”抹脖子大哥捶著自己的腿。
逸藍用所有的力量布出一個微笑：“大哥，我沒有您說的那么慘，只是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您不必傷心，這同您沒關(guān)系。就是您不告訴我，我遲早也會找到他的。這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的事。”她反過來安慰抹脖子大哥。
“逸藍，別逞強。你心里的苦處我知道。你不是就惦記那個孩子嗎？逸藍，我有個主意，你不用一操一心生下來沒人管，就交給我吧，我一定好好待這個孩子，等你什么時候安定了，我再把孩子還你。大哥愿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快活。”抹脖子大哥動情地說。
逸藍扶著大哥的手，這不但是一種親近，更是她怕自己跌倒。“大哥，您的心意我領(lǐng)了�！彼吐曊f：“只是這個孩子是不能要的。一來我還在讀書，學(xué)校里是不許有這種事的，二來我吃過藥，這個孩子恐怕先天會有病。大哥，我會一輩子記得您的好意的！”她說著，有些硬咽。
抹脖子大哥說：“哪個男人娶了你，是天大的福氣！這是多么大的事，就自己一個人擔(dān)起來！大哥沒別的法子幫你，給你這一千塊錢。不知道夠不夠黑道上的醫(yī)生做手術(shù)的錢？這錢是大哥一個鞋釘一個鞋釘敲出來的。原本今天收了攤想存到銀行里去，可巧派上個用場。要是不夠，我再給你去湊。千萬叫你的小一姐妹找個高明大夫，別出了危險！”說著，遞過一個汗津津的手絹包一皮。
逸藍接過那個臟兮兮的小包一皮。隔著薄布，她覺出那些紙幣的碎而軟。她連謝謝也沒說，就轉(zhuǎn)身走了。在她和抹脖子大哥之間，什么都不必說了。她不想讓抹脖子大哥看見她的眼淚。
晚平陪逸藍去做手術(shù)，那是一棟普通的居民樓。醫(yī)生戴著雪白的大口罩，白帽子壓得很低。兩團慘白的色塊之間，是一雙毫無表情的單眼皮。只有眼角密集的魚尾紋給人歷盡滄桑的可靠感。逸藍想出了這間單元房，就是近在颶尺她也絕認(rèn)不出這位醫(yī)生。
“我要的價錢是高�？晌沂怯胸S富經(jīng)驗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我保證你們不會出危險，而且還盡最大可能保存你們今后受一孕的功能。女人是什么？女人是一個花盆。現(xiàn)在里面長了一顆不合時宜的小苗。我會把苗連根拔掉，又不傷土和盆。今后那里還會長出繁茂的苗。好了，現(xiàn)在我們開始……”女醫(yī)生說了這一席話，好象是臨戰(zhàn)前的思想動員，然后就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林逸藍不斷對自己說：不要恐懼！既然你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一切，就應(yīng)該有勇氣承受。
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的確很好，但林逸藍仍舊感到刻骨銘心的疼痛。醫(yī)生把她的身一體當(dāng)成半空的果醬瓶子，搜刮個不停。直到她覺得自己的骨頭都掉下了粉末。
終于結(jié)束了。
醫(yī)生走到平躺著的逸藍側(cè)而，舉起環(huán)鉗上夾一著的物體說：“喏�？春谩＿@就是取出的胚胎�！�
逸藍在痛苦的朦朧中，看到一扇象梳子似的瑩白透明的片狀物。“這是他的肋外。”醫(yī)生指點她。
一滴冰冷的水從逸藍的眼角一逼一出，流進耳窩。
這是她唯一的一次流淚。
逸藍手術(shù)后的第三天，開始碩士論文的答辯。早上，晚平偷著用電爐子燒了一碗蓮子粥�！按笮∫菜闶亲鲆换卦伦印Ｄ俏徊┦坷蠣�?shù)馆p閑，該讓他來服侍！”
逸藍無聲地嚼著粥。她要為論文積聚足夠的力量。
臨出門了。“穿多一點。女人這個時候坐下病，不好治的�！蓖砥秸佌伣虒�(dǎo)。
“好象你生過一百個孩子似的�！币菟{笑著回嗔了一句。
“倒真是想生那么多，只是先生養(yǎng)不起�！蓖砥�?jīng)]說，“祝你成功”之類的話，就用這句平常話把逸藍打發(fā)走了。
當(dāng)林逸藍穿一套黑色西服走上碩士論文答辯臺時，她略顯蒼白的臉龐堅定而寧靜。淡淡的憂郁使她有一種圣潔的成熟之美。
論文圓滿成功，受到高度評價。
林逸藍回到宿舍，剛伸開酸麻的腰和腳，就聽看門老人暗啞的喊聲：“林逸藍電話！”
聽筒里傳來外星一般遙遠(yuǎn)的問話：“我是應(yīng)滌凡。你怎么樣？”
“我……很好……論文今天答辯……”林逸藍極力使自己的手不哆嗦，聲音不打顫。
“論文當(dāng)然會是很優(yōu)秀的！這毫無疑義！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指――”電線那端的高大男子頓挫了片刻，急切地尋找著恰當(dāng)?shù)脑~匯�！拔沂侵浮磺小磺卸己脝幔俊�
林逸藍當(dāng)然知道這“一切”的含義。她已經(jīng)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她用清澈明朗的聲音回答：“我一切都好！”
是的。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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