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記
汽車開進桃花源,車中一眼看見一棵桃樹上還開著花。只有一枝,四五朵,通紅的,如同胭脂。十一月天氣,還開桃花!這四五朵紅花似乎想努力地證明:這里確實是桃花源。
有一位原來也想和我們一同來看看桃花源的同志,聽說這個桃花源是假的,就沒有多大興趣,不來了。這位同志真是太天真了。桃花源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記》是一篇寓言。中國有幾處桃花源,都是后人根據(jù)《桃花源詩并記》附會出來的。先有《桃花源記》,然后有桃花源。不過如果要在中國選舉出一個桃花源,這一個應該有優(yōu)先權(quán)。這個桃花源在湖南桃源縣,桃源舊屬武陵。而且這里有一條小溪,直通沅江。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不是這樣說的么:“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剛放下旅行包,文化局的同志就來招呼去吃擂茶。聞擂茶之名久矣,此來一半為擂茶,沒想到下車后第一個節(jié)目便是吃擂茶,當然很高興。茶葉、老姜、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雜木做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吃擂茶時還要擺出十幾個碟子,里面裝的是炒米、炒黃豆、炒綠豆、炒包谷、炒花生、砂炒紅薯片、油炸鍋巴、泡菜、酸辣頭……邊喝邊吃。擂茶別具風味,連喝幾碗,渾身舒服。佐茶的茶食也都很好吃,頭尤其好。我吃過的頭多矣,江西的、湖北的、四川的……但都不如這里的又酸又甜又辣,桃源頭滋味之濃,實為天下冠。桃源人都愛喝擂茶。有的農(nóng)民家,夏天中午不吃飯,就是喝一頓擂茶。問起擂茶的來歷,說是:諸葛亮帶兵到這里,士兵得了瘟疫,遍請名醫(yī),醫(yī)治無效,有一個老婆婆說:“我會治!”她熬了幾大鍋擂茶,說:“喝吧!”士兵喝了擂茶,都好了。這種說法當然也只好姑妄聽之。諸葛亮有沒有帶兵到過桃源,無可稽考。根據(jù)印象,這一帶在三國時應是吳國的地方,若說是魯肅或周瑜的兵,還差不多。我總懷疑,這種喝茶法是宋代傳下來的!抖汲羌o勝》中“茶坊”載:“冬天兼賣擂茶”!秹袅轰洝贰安杷痢睏l載:“冬月添賣七寶擂茶”。有一本書載:“杭州人一天吃三十丈木頭”。指的是每天消耗的“擂槌”的表層木質(zhì)!袄揲场贝蟾啪褪翘以慈怂f的擂棒!耙惶斐匀赡绢^”,形容杭州人口之多。
擂槌可以擂別的東西,當然也可以擂茶。“擂”這個字是從宋代沿用下來的!袄蕖闭,擂而細之之謂也,跟擂鼓的擂不是一個意思。茶里放姜,見于《水滸傳》,王婆家就有這種茶賣,《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寫道:“便濃濃的點兩盞姜茶,將來放在桌子上!睆淖置婵矗@種茶里有茶葉,有姜,至于還放不放別的什么,只好闕聞了。反正,王婆所賣之茶與桃源擂茶有某種淵源,是可以肯定的。湖南省不少地方喝“芝麻豆子茶”,即在茶里放入炒熟且碾碎的芝麻、黃豆、花生,也有放姜的,好像不加鹽,茶葉則是整的,并不擂細,而且喝干了茶水還把葉子撈出來放進嘴里嚼嚼吃了,這可以說是擂茶的嫡堂兄弟。湖南人愛吃姜。十多年前在醴陵、瀏陽一帶旅行,公共汽車一到站,就有人托了一個磁盤,里面裝的是插在牙簽上的切得薄薄的姜片,一根牙簽上插五六片,賣與過客。本地人掏出角把錢,買得幾串,就坐在車里吃起來,像吃水果似的。大概楚地卑濕,故湘人保存了不撤姜食的習慣。生姜、茶葉可以治療某些外感,是一般的本草書上都講過的。北方的農(nóng)村也有把茶葉、芝麻一同放在嘴里生嚼用來發(fā)汗的偏方。因此,說擂茶最初起于醫(yī)治兵士的時癥,不為無因。
上午在山上桃花觀里看了看。進門是一正殿,往后高處是“古隱君子之堂”。兩側(cè)各有一座樓,一名“躡風”,用陶淵明“愿言躡輕風”詩意;一名“玩月”,用劉禹錫故實。樓皆三面開窗,后為墻壁,頗小巧,不俗氣。觀里的建筑都不甚高大,疏疏朗朗,雖為道觀,卻無甚道士氣,既沒有一氣三清的坐像,也沒有伸著手掌放掌心雷降妖的張?zhí)鞄。楹?lián)頗多,聯(lián)語多隱括《桃花源記》詞句,也與道教無關(guān)。這些聯(lián)匾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來,沒有交給破四舊的紅衛(wèi)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掛出來,也算萬幸了。
下午下山,去鉆了“秦人洞”。洞口倒是有點像《桃花源記》所寫的那樣,“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洞里有小小流水,深不過人腳面,然而源源不竭,蜿蜒流至山下。走了十幾步,豁然開朗了,但并不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后面有一點平地,也有一塊稻田,田中插一木牌,寫著:“千丘田”,實際上只有兩間房子那樣大,是特意開出來種了稻子應景的。有兩個水池子,山上有一個擂茶館,再后就又是山了。如此而已。因此不少人來看了,都覺得失望,說是“不像”。這些同志也真是天真。他們大概還想遇見幾個避亂的秦人,請到家里,設(shè)酒殺雞來招待他一番,這才滿意。
看了秦人洞,便扶向路下山。山下有方竹亭,亭極古拙,四面有門而無窗,墻甚厚,拱頂,無梁柱,云是明時所筑,似可信。亭后舊有方竹,為國民黨的兵砍盡。竹子這個東西,每隔三年,須刪砍一次,不則擠死;然亦不能砍盡,砍盡則不復長。現(xiàn)在方竹亭后仍有一叢細竹,導游的說明牌上說:這種竹子看起來是圓的,摸起來是方的。摸了摸,似乎有點楞。但一切竹竿似皆不盡渾圓,這一叢細竹是補種來應景的,和我在成都薛濤井旁所見方竹不同,――那是真正“的角四方”的。方竹亭前原來有很多碑,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紅衛(wèi)兵椎碎了,剩下一些石頭烏龜昂著頭空空地坐在那里。據(jù)說有一塊明朝的碑,字寫得很好,不知還能不能找到拓本。
舊的碑毀掉了,新的碑正在造出來。就在碎碑殘骸不遠處,有幾個石工正在丁丁地亞斤治。一個小伙子在一塊桃源石的巨碑上澆了水,用一塊油石在慢慢地磨著。碑石綠如艾葉,很好看。桃源石很硬,磨起來很不容易。問:“磨這樣一塊碑得用多少工?”――“好多工啊?那曉得呢!反正磨光了算!”這回答真有點無懷氏之民的風度。
晚飯后,管理處的同志擺出了紙墨筆硯,請求寫幾個字,把上午吃擂茶時想出的四句詩寫給了他們:
紅桃曾照秦時月,
黃菊重開陶令花。
大亂十年成一夢,
與君安坐吃擂茶。
晚宿觀旁的小招待所,欄桿外面,竹樹蕭然,極為幽靜。桃花源雖無真正的方竹,但別的竹子都可看。竹子都長得很高,節(jié)子也長,竹葉細碎,姍姍可愛,真是所謂修竹。樹都不粗壯,而都甚高。大概樹都是從谷底長上來的,為了夠得著日光,就把自己拉長了。竹葉間有小鳥穿來穿去,綠如竹葉,才一寸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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