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東西本是寫給外國人看的,所以非常粗淺,但是我想,有時候也應(yīng)當(dāng)像初級教科書一樣地頭腦簡單一下,把事情弄明白些。
表面上中國人是沒有宗教可言的。中國智識階級這許多年來一直是無神論者。佛教對于中國哲學(xué)的影響又是一個問題,可是佛教在普通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跡。就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xué)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zhì)的細節(jié)上,它得到歡一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細節(jié)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tǒng)觀察都指向虛無。
世界各國的人都有類似的感覺,中國人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這“虛空的空虛,一切都是虛空”的感覺總像個新發(fā)現(xiàn),并且就停留在這階級。一個一個中國人看見花落水流,于是臨風(fēng)灑淚,對月長吁,感到生命之暫,但是他們就到這里為止,不往前想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他們并不因此就灰心,絕望,放一浪一,貪婪,荒一H一――對于歐洲人,那似乎是合邏輯的反應(yīng)。像文藝復(fù)興時代的歐洲人,一旦不相信死的永生了,便大大地作樂而且作惡,鬧得天翻地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并不走到哪里去;人類一代一代下去,也并不走到哪里去。那么,活著有什么意義呢?不管有意義沒有,反正是活著的。我們怎樣處置自己,并沒多大關(guān)系,但是活得好一點是快樂的,所以為了自己的享受,還是守規(guī)矩的好。在那之外,就小心地留下了空白――并非懵騰地一}一動著神秘的可能一性一的白霧,而是一切思想懸崖勒馬的絕對停止,有如中國畫上部嚴(yán)厲的空白――不可少的空白,沒有它,圖畫便失去了均衡。不論在藝術(shù)里還是人生里,最難得的就是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當(dāng)歇手。中國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這種約束的美。
當(dāng)然,下等人在這種缺少興趣的,稀薄的空氣里是活不下去的。他們的宗教是許多不相聯(lián)系的小小迷信組合而成的――星相,狐鬼,吃素。上等人與下等人所共有的觀念似乎只有一個祖先祟拜,而這對于智識階級不過是純粹的感情作用,對亡人盡孝而已,沒有任何宗教上的意義。
中國人的一廂情愿
但是仔細一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大家有一個共通的宗教背景。
讀書人和愚民唯一的不同之點是:讀書人有點相信而不大肯承認;愚民承認而不甚相信。這模糊的心理布景一大部分是佛教與道教,與道教后期的神怪混合在一起,在中國人的頭腦里浸了若干年,結(jié)果與原來的佛教大不相同了。下層階級的迷信是這廣大的機構(gòu)中取出的碎片――這機械的全貌很少有人檢閱過,大約因為太熟悉了的緣故,下層階級的迷信既然是有系統(tǒng)的宇宙觀的一部分,就不是迷信。
這宇宙觀能不能算一個宗教呢?中國的農(nóng)民,你越是苦苦追問,他越不敢作肯定的答復(fù),至多說:“鬼總是有的吧?看是沒看見過!敝劣谥亲R階級呢,他們嘴里說不信,其實也并沒說謊,可是他們的思想行動偷偷地感染上了宗教背景的色彩,因為信雖不惰,這是他們所愿意相信的。宗教本來一大半是一廂情愿。我們且看看中國人的愿望。
中國的地獄
中國人有一個道教的天堂與一個佛教的地獄。死后一切靈魂都到地獄里去受審判,所以不像基督教的地底火山,單只惡人在里面受罪的,我們的地府是比較空氣流通的地方。“一一間”理該永遠是黃昏,但有時也像個極其正常的都市,游客興趣的集中點是那十八層地窖的監(jiān)牢。生魂出竅,飄流到地獄里去,遇見過世的親戚朋友,領(lǐng)他們到處觀光,是常有的事。
鬼的形態(tài),有許多不同的傳說,比較學(xué)院派的理論,說鬼不過是一日氣不散,是氣體;以此為根據(jù),就斷定看上去是個灰或黑色的剪影,禁不起風(fēng)吹,隨著時間的進展?jié)u漸銷磨掉,所以“新鬼大,故鬼小”。但是群眾的理想總偏于照相式,因此一般的鬼現(xiàn)形起來總與死者一模一樣。
一一司的警察拘捕亡人的靈魂,最高法庭上坐著冥王,冥王手下的官僚是從干練的鬼中選出來的。生前有過大善行的囚犯們立即被釋放,踏著金扶梯登天去了。滯留在地獄里的罪人,依照各種不同一性一質(zhì)的罪過受各種不同的懲罰。譬如說,貪官污吏被迫喝下大量的銅的溶液。
投胎
中等的人都去投胎。下一輩子境況與遭際全要看上一世的一操一行如何。好人生在富家。如果他不是絕無缺點的,他投胎到富家做女人――女人是比男人苦得多的。如果他在過去沒有品行,他投生做下等人,或是低級運動。屠夫化作豬。欠債未還的做中馬,為債主做工。
離去之前,鬼們先喝下了迷魂湯,便忘記了前生。他們被驅(qū)上一只有齒的巨輪,爬到頂上,他們驚惶地往下看,被鬼卒在背后一戳,便跌下來――跌到收生婆手中。輪回之說為東方各國所共有,但在哪里都沒有像在中國這樣設(shè)想得清晰,著實。屁一股上有青記的小孩,當(dāng)初一定是躊躇著不敢往下跳,被鬼卒一腳踢下來的。母親把小孩擺著,拍著,責(zé)問:“你這樣地不愿意來么?”法律上的麻煩犯了罪受罰,也許是在地獄里,也許在來生,也許就在今生――不孝的兒子自己的兒子也不孝,鞭打丫頭的太大,背上生了潰爛的皮膚病。有時候這樣的報應(yīng)在人間與一一間同時發(fā)生。有人到地獄里去參觀,看見他認識的一個太太被鞭打,以為她一定是死了;還一一之后發(fā)現(xiàn)她仍然活著,只是背上生了瘡。
拘捕與審判的法律手續(xù)也不是永遠照辦的。有許多案件,某人損害某人,因而致死,法庭或許把一切儀式全部罷免,讓被害者親自去捉拿犯人。鬼魂附身之后,犯人就用死者的聲音說話,暴露他自己的秘密,然后自殺。―沈這更為直截痛快的辦法是天雷打,只適用于罪大惡極的案件。雷神將罪名書寫在犯人燒焦的背脊上!袄孜摹钡臉(biāo)本曾經(jīng)被收集成為一本書,刊行于世。
既然沒有一定,一一司的行政可以由得我們加以種種猜度解釋。所以中國的因果報應(yīng)之說是無懈可擊的,很容易證明它的存在,絕對不能證明它不存在。
中國的幽冥,極其明白,沒有什么神秘。一一間的法度與中國文明后期的法度完全相同。就因為它以人一性一為基本,一一司也有做錯事的時候。亡魂去地獄之前每每要經(jīng)過當(dāng)?shù)爻勤驈R的預(yù)審。城隍廟是一一曹的地方法院,城陷往往由死去的大員充任(像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在《紅樓圓夢》里就做了城隍),而他們是有受賄的可能一性一的。地獄的最高法院雖然比較公道,常常查錯了帳簿,一個人一一壽未滿便被拘了來。費了許多周折,查出錯誤之后,他不得不“借尸還魂”,因為原來的尸首已經(jīng)不可收拾了。
為什么對棺材這么感興趣
死后既可另行投胎,可見靈魂之于身一體是有獨立一性一的,軀殼不過是暫時的,所以中國神學(xué)與埃及神學(xué)不同,不那么注意尸首。然則為什么這樣地重視棺材呢?不論有多大的麻煩與花費,死在他鄉(xiāng)的人,靈樞必須千里迢迢運回來葬在祖墓上。
中國的棺材,質(zhì)地越好越沉重。制造材的本意是要四人至六十四或更多的人來扛抬的,因此停靈的房屋如果失了火,當(dāng)前的問題十分巡航痛苦,死者的家屬只有一個救急的辦法,臨時在地上挖個洞,將棺材掩埋妥當(dāng),然后再逃命。普遍的墓地力求其溫暖干燥,假如發(fā)現(xiàn)墓里潮一濕,有風(fēng),出螞蟻,子孫心里是萬萬過不去的。于是風(fēng)水之學(xué)滋長加繁,專門研究祖墓的情形與環(huán)境對于子孫運命的影響。
對于父母遺體過度的關(guān)切,唯一的解釋是:在中國,為人于的感情有著反常的發(fā)展。中國人傳統(tǒng)上虛擬的孝心是一種偉大的,吞沒一切的熱情;既然它是唯一合法的熱情,它的畸形發(fā)達是與他方面的沖淡平靜完全失去了比例的。模范兒子以食人者熱烈的犧牲方式,割股撮湯喂給生病的父母吃。這一類的行為,普遍只有瘋狂地戀一愛一著的人才做得出。由此類推,他們對于父母死后的安全舒適,關(guān)心到神經(jīng)過敏的程度,也是意料中的事了。
為自己定做棺材,動機倒不見得是自我戀而是合實際的遠慮。農(nóng)業(yè)社會中的居民儲藏一切的生活必需品,都認為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中國的富人常被形容為“米爛陳倉”。在過去,在一個較有余裕的時代,壽衣壽材都是家常必備的東西,總歸有一天用得著的。
斤斤于物質(zhì)上為亡人謀福利,也不是完全無意義的,因為受審判的靈魂在投生之前也許有無限制的耽延。從前有過一番爭論,不能決定過渡時期的鬼魂是附在墓上還是神主牌上。
中國宗教的織造有許多散亂的線,有時候又給接上了頭。譬如說,定命論與“善有善報”之說似乎是沖突的,但是后來加入了最后一分鐘的補救,兩者就沒有什么不調(diào)和了。命中無于的老人,積德的結(jié)果,姨太太給他添了雙胞胎;奄奄一息的人,壽命給延長了十年二十年,不通的學(xué)童考試及格……
好死與橫死
中國人對于各種不同的死有各種不同的看法。訃聞里的典型詞句描摹了最理想的結(jié)束:“壽終正寢”。死因純粹是歲數(shù)關(guān)系,而且死在正房里,可見他是一家之主,有人照應(yīng),有人舉哀。中國人雖然考究怎樣死,有些地方卻又很隨便,棺材頭上刻著生動美麗的“呂布戲貂蟬”,大出喪的音樂隊吹打著“蘇三不要哭”。
中國人說一個人死了,就說他“仙逝”,或是“西逝”(到印度,釋迎牟尼的原籍),又稱棺材為“壽器”。加上了這樣輕描跋寫愉快的涂飾,普通的病死比較容易被接受了,可是兇死還是被認為可怕的。不得好死的人沒有超生的機會,非要等到另有人遇到同樣的不幸,來做他的替身。于是急于投生的鬼不揮手段誘人自殺。有誰心境不佳,鬼便發(fā)現(xiàn)了他的可能一性一。
如果它當(dāng)初是吊死的,它就在他眼前掛下個繩圈,圈子里望進去仿佛是個可一愛一的花園。人把頭往里一伸,繩圈立即收縮。
死于意外,也是同樣情形。假使有一輛汽車在某一個地點撞壞了,以后不斷的就有其他的汽車在那里撞壞。高橋的游泳場是出了名的每年都有溺斃的人。鬼們似乎為殘酷的本能所支配,像蜘蛛與猛獸。
非人的騙子
中國人將一精一靈的世界與下等生物聯(lián)系在一起。狐仙、花妖木魅,都是處于人類之下而不肯安分,妄想越過自然進化的階段,修到人身――最可羨慕的生存方式是人類的。因為最完全。有志氣的動植物對于它們自己的貧窮愚魯感到不滿,不得不挺而走險,要得到一點人氣,惟有偷竊。它們化作美麗的女人,吸收男子的一精一液。人的世界與鬼魅世界交豆疊印,占有同一的空間與時間,造成了一個擁擠的宇宙。欺軟怕硬的鬼怪專門魍惑倒運的人,身一體哀徽,一精一神不振的,但是遇見了走運的人,正直的人,有官銜的人,它們總是躲得遠遠的。人們生活在極度的聯(lián)合高壓下――社會的制裁加上蔭曹的制裁加上無數(shù)的虎視耽既在旁乘機而人的貪婪勢利的一精一靈。然而一個有思想的人倒也不必懼怕妖魅,因為它們的是一種較軟弱、暗淡、沖薄的生存方式。許多故事說到亡夫怎樣可憐地阻止妻子再嫁,在花轎左右嗚嗚地哭,在新房里哭到天明,但也無用。同時,神仙的生活雖然在某種方面是完美的,也還不及人生――比較單調(diào),有限制。
道教的天堂
雖然說有瓊樓玉宇、琪花瑤草,總帶著一種潔凈的空白的感覺,近于“無為”,那是我們道教的天堂唯一的道教色彩。這圖畫的其他部分全是根據(jù)在本土歷代的傳統(tǒng)上。玉星直接地統(tǒng)治無數(shù)仙宮,間接地統(tǒng)治人間與地獄。對于西方的如來佛、紫竹林的觀音,以及各有勢力范圍的諸大神,他又是封建的主公。地上的才女如果死得早,就有資格當(dāng)選做天宮的女官。
天女不小心打碎了花瓶,或是在行禮的時候笑出聲來,或是調(diào)一情被抓住了,就被打下凡塵,戀一愛一,受苦難,給民間故事制造資料。天堂里永久的喜樂這樣地間斷一下,似乎也不是不愉快的。
天上的政一府實行極端的分工制,有文人的神、武人的神、財神、壽星,地上每一個城有城隍,每一個村有土地,每一家有兩個門神,一個灶神,每一個湖與河有個龍王。此外有無職業(yè)的散仙。
盡管襲續(xù)神靈
中國的天堂雖然格局偉大,比起中國的地獄來,卻顯得蒼白無光,線條欠明確,因為天堂不像地獄,與人群畢竟沒有多大關(guān)系?墒羌词怪袊瞬荒锰焯卯(dāng)回事,他們能夠隨時的一愛一相信就相信。他們的理想力委實強韌得可驚。舉個例子,無線電里兩個紹興戲的戀人正在于叮萬囑說再會,一遞一聲含淚叫著“賢妹啊”!“梁兄啊”!報告人趁調(diào)弦子的時候插了進來――“安南路慈厚北里十三號三樓王公館毒特靈一瓶――馬上送到!”而戲劇氣氛絕對沒有被打破。
因為中國人對于反高一潮不甚敏一感,中國人的宗教經(jīng)得起隨便多少褻續(xù)!坝窕蚀蟮邸笔翘拇~――尤其指一個潑悍的太太。虛誠與頑笑之間,界線不甚分明。諸神中有王母,她在中國神話中最初出現(xiàn)的時候是奇丑的,但是后來被裝點成了一個華美的老夫人;還有麻姑,八仙之一,這兩個都是壽筵上的好點綴,可并不是信仰的印象。然而中國人并不反對她們和觀音大士平起平坐。像外國人就不能想象圣誕老人與上帝有來往。
最低限制的得救
中國人的“靈魂得救”是因人而異的。對于一連串無窮無盡的世俗生活感到滿意的人,根本不需要“得救”,做事只要不出情理之外,就不會鑄下不得超生的大錯。
有些人見到現(xiàn)實生活的苦難,希望能夠創(chuàng)造較合意的環(huán)境,大都采用佛教的方式,沉默,孤獨,不動。受這影響的中國人可以約略分成二派。較安靜的信徒――告老的官、老太大、寡婦、不得夫心的妻子――將他們自己關(guān)閉在小屋里,抄寫他們并不想懂的經(jīng)文。與世隔絕,沒有機會作惡,這樣就造成了消極一性一的善,來生可以修到較好的環(huán)境,多享一點世俗的快樂。完全與世隔絕,常常辦不到,只得大大地讓步。譬如說吃素,那不但減去了殺生的罪過,而且如果推行到不吃煙火食的極端,還有積極的價值;長年專吃水果,總有一天渾身生自毛,化為仙猿,跳躍而去。然而中國持齋的人這樣地留戀著肉,他們發(fā)明了“素雞”、“索火腿”,更好的發(fā)明是吃“花索”的制度,吃素只限初一、十五或是菩薩的生辰之類。虞誠的中國人出世人世,一只腳跨出跨進,認為地下的書記官一定會忠實地記錄下來每一寸每一分的退休。
救世工作體育化
至于好動的年青人,他們暫時出世一下,求得智識與權(quán)力,再因來的時候便可以鋤暴安良,改造社會。他們接連靜坐數(shù)小時,胸中一念不生。在黎明與半夜他們作深呼吸運動,吸人日月一精一華,幫助超人的“浩然之氣”的發(fā)展。對于中國人,體一操一總帶有一點微妙的道義一精一神,與“養(yǎng)氣”、“練氣”有關(guān)。拳師的技巧與隱士內(nèi)心的和平是相得益彰的。
這樣一路打拳打人天國,是中國冒險小說的中心思想――中國也有與西方的童子軍故事相等地位的小說,讀者除了學(xué)生、學(xué)徒之外還有許多的成年人。書中的俠客,替天行道之前先到山中學(xué)習(xí)拳術(shù)、刀法、戰(zhàn)略。要改善人生先得與人生隔絕,這觀念,即是在不看武俠小說的人群中也是根深蒂固的。
不必要的天堂
僅將現(xiàn)實加以改良,有人覺得不夠,還要更上一層。大多數(shù)人寧可成仙,不愿成神,因為神的官銜往往是大功德的酬報,得到既麻煩,此后成為天國的官員,又有許多職責(zé)。一個清廉的縣長死后自動地就成神,如果人民為他造一座廟。特別貞潔的女人大都有她們自己的廟,至于她們能不能繼續(xù)享受地方上的供養(yǎng)一愛一護,那要看她們對于田稻收獲、天氣,以及私人的禱告是否負責(zé)。
發(fā)源自道教的仙人較可羨慕,他們過的是名士派的生活。
林語堂所提倡的各項小掘快,應(yīng)有盡有。仙人的正途出身需要半世紀(jì)以上的印度式的苦修,但是沒有印度隱士對于肉一體的凌一辱。走偏鋒的可以煉丹,或是仗著上頭的援引――仙人化裝做游方僧道來選中有慧根的人,三言兩語點醒了他,兩人一同失蹤。五十年后一個老相識也許在他鄉(xiāng)外縣遇見他,胡子還是一樣的黑。
有人名列仙班,完全由于好運氣。研究神學(xué)有相當(dāng)修養(yǎng)的狐一精一,會把它的呼吸凝成一只光亮的球,每逢月夜,將它擲人空中,練習(xí)吐納。人如果乘機抓到這球,即刻吞了它,這狐貍的終身事業(yè)就完了。獸類求長生,先得經(jīng)過人的階段,須要走比人長的路,因此每每半路上被攔劫,失去辛苦得來的道行。
生活有絕對保障的仙人以沖淡的享樂,如下棋、飲酒、旅行來消磨時間。他們生存在另一個平面的時間里,仙家一日等于世上千年。這似乎沒有多大好處――不過比我們神經(jīng)麻木些罷了。
神仙沒有一性一生活與家庭之樂,于是人們又創(chuàng)造了兩棲運動的“地仙”――地仙除了長生不老之外,與普通的地主無異。
人遜不到的山谷、島嶼中有地仙的住宅,與回教的樂園一般地充滿了黑眼睛的侍女,可是不那么大眾化。偶爾與人群接觸一下,更覺得地位優(yōu)越的愉快。像那故事里的人,被地仙招了女婿,乘了游艇在洞庭湖上碰見個老朋友,請他上船吃酒,送了他許多珠寶,朋友下船之后,女子樂隊打起鼓來,白霧陡起,游艇就此不見了。
仙人無牽無掛享受他的財富,雖然是快樂的,在這不負責(zé)的生活里他沒有機會行使他的待人接物的技術(shù),而這技術(shù),一操一練起來無論怎樣痛苦,到底是中國人的特長,不甘心放棄的。
因此中國人對于仙境的態(tài)度很游一移,一半要,一半又憎惡。
中國人的天堂其實是多余的。于大多數(shù)人,地獄是夠好的了。只要他們品行不太壞,他們可以預(yù)期一連串無限的,大致相同的人生,在這里頭他們實踐前緣,無心中又種下未來的緣分、結(jié)冤、解冤――因與果密密編織起來如同篾席,看看頭暈。中國人特別一愛一悅?cè)松倪@―面――喜歡就不放手,他們脾氣向來如此。電影《萬世流勞》編成了京戲;《秋海棠》①的小說編成話劇、紹興戲、滑稽戲、彈詞、申曲,同一批觀念忠心地去看了又看。中國樂曲,題目不論是《乎沙落雁》還是《漢宮秋》,永遠把一個調(diào)子重復(fù)又重復(fù),平心靜氣咀嚼回昧,沒有高一潮,沒有完――完了之后又開始,這次用另一個曲牌名。
、佟肚锖L摹罚郧樾≌f,圍鴦蝴田派作家秦瘦鷗著。
中國人的“壞”十七世紀(jì)羅馬派到中國來的神父吃驚地觀察到天朝道德水準(zhǔn)之高,沒有宗教而有如此普及的道德紀(jì)律,他們再也想不通。然而初戀樣的金閃閃的撞撮終于褪色;大隊跟進采的洋商接觸到的中國人似乎全都是鬼鬼祟祟、毫無骨氣的騙子。
中國人到底是不是像初見面時看上去那么好呢?中國人笑嘻嘻說:“這孩子真壞”,是夸獎他的聰明,“忠厚乃無用之別名”?赏瑫r中國人又惟恐自己的孩子太機靈,鋒芒太露是危險的,呆人有呆福。不傻也得裝傻。一般人往往特別重視他們所缺乏的――聽說《舊約》時代的猶太民族宗教感的早熟,就是因為他們天一性一好一H一。像中國人是天生地貪小,一愛一占便宜,因而有“戒之在得”的反應(yīng),反倒獎勵癡呆了。
中國人并非假道學(xué),他們認真相信一性一善論,一切反社會的,自私的本能都不算本能。這樣武斷的分類,旋之于德育,倒很有效,因為誰都不愿意你講他反常。
然而要把自己去適合過高的人一性一的標(biāo)準(zhǔn),究竟麻煩,因此中國人時常抱怨“做人難”!白觥弊质莿(chuàng)造、摹擬、扮演,里面有吃力的感覺。
努力的結(jié)果,中國人到底發(fā)展成為較西方人有道德的民族了。中國人是最糟的公民,但是從這一方面去判斷中國人是不公平的――他們始終沒有過多少政治生活的經(jīng)驗。在家庭里,在朋友之間,他們永遠是非常的關(guān)切、克已。最小的一件事,也須要經(jīng)過道德上的考慮。很少入活得到有任一性一的權(quán)利的高年。
因為這種心理教育的深入,分析中國人的行為,很難辨認什么是訓(xùn)練,什么是本一性一。夏天施送痧藥水的捐款,沒有人敢吞沒,然而石菩薩的頭,一個個給砍下來拿去賣繪外國人,卻不算一回事。對于無智識的群眾,一抽一象的道德觀念竟比具體的偶像崇拜有力,是頗為特殊的現(xiàn)象。
孔教為不求甚解的讀書人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好奇心重的愚民不由地要向宇宙的秘密里窺一探窺一探。本土的,舶來的傳說的碎片被系統(tǒng)化、人情化之后,孔教的制裁就伸展到中國人的幻想最遼廓的邊疆。這宗教雖然不成體統(tǒng),全虧它給了孔教一點顏色與體質(zhì)。中國的超自然的世界是荒蕪蒼白的,對照之下,更顯出了人生的豐富與自足。
外教在中國
天主教的上帝、圣母、耶穌,中國人很容易懂得他們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與統(tǒng)治權(quán),而圣母更有一種遼遠的艷異,比本地的神多點吸引力。但是由于她的黃頭發(fā),究竟有些隔膜,雖然有圣誕卡片試著為她穿上中國古裝,黃頭發(fā)上罩了披風(fēng),還是不行。并且在這三位之下還有許多小圣。各有各的難記的名字、歷史背景、特點與事跡。用一群神來代替另一群,還是用虛無或是單獨的一個神來代替,比較容易。所以天主教在中國。雖然組織一精一嚴(yán),仍然敵不過基督教。
基督教的神與信徒發(fā)生個人關(guān)系,而且是一愛一的關(guān)系。中國的神向來公事公辦,談不到一愛一。你前生犯的罪,今生茫然不知的,他也要你負責(zé)。天罰的執(zhí)行有時候是刁惡的騙局。譬如像那七個女婿中的一個,夢見七個人被紅繩拴在一起,疑心是兇兆,從此見了他的連襟就躲開。惡作劇的親戚偏一逼一著你們在一間房里吃酒,把門鎖了。屋于失火,七個女婿一齊燒死。原來這夢是神特地遣來引一誘他的。
現(xiàn)代中國電影與文學(xué)表現(xiàn)肯定的善的時候,這善永遠帶有基督教傳教師的氣氛,可見基督教對于中國生活的影響。
模范中國人鎮(zhèn)靜地微笑著,勇敢地愉快著,穿著二年前的時裝,稱太太為師母,女的結(jié)絨線,孩子在鋼琴上彈奏《一百零一只最好的歌》。女作家們很快就抓到了禮拜堂晚鐘與跪在床前做禱告的抒情的美。流行雜志上小說里常常有個女主角建立孤兒院來紀(jì)念她過去的一愛一人。這些故事該是有興趣的,因為它們代表了一般受過教育的妻與母親的靈的飛翔。
教會學(xué)校的學(xué)生,正在容易受影響的年齡,慣于把贊美待與教堂和莊嚴(yán)、紀(jì)律、青春的理想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態(tài)度可以一直保持到成中之后,即使他們始終沒受洗禮。年青的革命者仇視著固有的宗教,倒不反對基督教,因為跟著它來的是醫(yī)院、化學(xué)實驗室。
《人海慈航》影片里有一夫一妻,丈夫在交易所里一浪一擲錢財一精一力,而妻子做醫(yī)生為人群服務(wù),空下來還陪著小孩喜孜孜在地窖里從事化學(xué)試驗。《人海慈航》是唯一的一出中國電影,這樣不斷地賢德下去,賢德到二十分鐘以上。普通電影里的善只是匆匆一瞥,當(dāng)作黑暗面的對照。
在古中國,一切肯定的善都是從人的關(guān)系里得來的。孔教政一府的最高理想不過是足夠的食糧與治安,使親情友誼得以和諧地發(fā)揮下去。近代的中國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余孽,父親是專制魔王,母親是好意的傻子,時髦的妻是玩物,鄉(xiāng)氣的妻是祭桌上的肉。一切基本關(guān)系經(jīng)過這許多攻擊,中國人像西方人一樣地變得局促多疑了。而這對于中國人是格外的痛苦的,因為他們除了人的關(guān)系之外沒有別的信仰。
所以也難怪現(xiàn)代的中國人描寫善的時候如此感到困難。
小說戲劇做到男亥主角出了迷津,走向光明去,即刻就完了――任是批評家怎樣鞭笛責(zé)罵,也不得不完。
因為生活本身不夠好的,現(xiàn)在我們要在生活之外另有個生活的目標(biāo)。去年《新聞報》上就有個前進的基督徒這樣可憐地說了:就算是利用基督教為工具,問他們借一個目標(biāo)來也好。
但是基督教在中國也有它不可忽視的弱點。基督教感謝上帝在七天之內(nèi)(或是經(jīng)過億萬年的進化程序)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宇宙。中國人則說是盤古開天辟地,但這沒有多大關(guān)系――中國人僅僅上溯到第五代,五代之上的先人在祭祖的箍席上就沒有他們的份。因為中國人對于親疏的細致區(qū)別,雖然講究宗譜,卻不大關(guān)心到生活最初的泉源。第一一愛一父母,輪到父母的遠代祖先的創(chuàng)造者,那一愛一當(dāng)然是沖淡又沖淡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達爾文一定是對的,既然他有歐洲學(xué)術(shù)中心的擁護。假使一旦消息傳來,他的理論被證實是錯的,中國入立即毫無痛苦地放棄了它。他們從來沒認真把猴子當(dāng)祖宗,況且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時間的黎明之前。世界開始的時候,黃帝統(tǒng)治著與我們一般無二,只有比我們文明些的人民。中國人臆想中的歷史是一段悠長平均的退化,而不是進化;所以他們評論圣賢,也以時代先后為標(biāo)準(zhǔn),地位越古越高。
對于生命的起源既不感興趣,而世界末日又是不能想象的。歐洲黑暗時代,末日審判的畫面在大眾的幻想中是鮮明親切的,也許因為羅馬帝國的崩潰,神經(jīng)上受到打擊,都以為世界末日將在紀(jì)元一000年來到。中國在發(fā)展過程中沒有經(jīng)過這樣斷然的摧折,因此中國人覺得歷史走的是何節(jié)運,一截太平日子間著一劫,直到永遠。
中國宗教衡人的標(biāo)準(zhǔn)向來是行為面不是信仰,因為社會上最高級的分子幾乎全是不信教的,同時因為刑罰不甚重而賞額不甚動人,信徒多半采取消極態(tài)度,只求避免責(zé)罰。中國人積習(xí)相沿,對于責(zé)任總是一味地設(shè)法推卸;出于他們意料之外,基督教獻給他們一只“贖罪的羔羊”,無代價地負擔(dān)一切責(zé)任,你只要相信就行了。這樣,慣于討價還價的中國人反倒大大地動了疑。
但是中國人信基督教最大的困難還是:它所描畫的來生不是中國人所要的。較舊式的耶教天堂,在里面無休止歇彈著金的豎琴,歌頌上天之德,那個我們且不去說它。較前進的理想,把地球看作一個道德的一操一場,讓我們在這里經(jīng)過訓(xùn)練之后,到另一個渺茫的世界里去大獻身手,對于自滿的、保守一性一的中國人,一向視人生為宇宙的中心的,這也不能被接受。至于說人生是大我的潮流里一個暫時的泡沫,這樣無個一性一的永生也沒多大意思;浇探o我們很少的安慰,所以本土的傳說,對抗著新舊耶教的高壓傳教,還是站得佐腳,雖然它沒有反攻,沒有大量資本的支持,沒有宣傳文學(xué),優(yōu)美和平的布景,連一本經(jīng)書都沒有――佛經(jīng)極少人懂,等于不存在。
不可捉摸的中國的心
然而,中國的宗教究竟是不是宗教?是宗教,就該是一種虜誠的信仰。下層階級認為信教比較安全,因為如果以后發(fā)現(xiàn)完全的謊話,也無妨,而無神論者可就冒了不必要的下地獄的危險。這解釋了中國對于外教的傳統(tǒng)的寬容態(tài)度。無端觸犯了基督教徒,將來萬一落到基督教的地獄里,舉目元親,那就要吃虧了。
但是無論怎樣摸棱兩可。在宗教里有時候不能用外交辭令含糊過去,必須回答“是”或“否”。
譬如有人失去了一切,惟有靠了內(nèi)在的支持才能夠振作起來,創(chuàng)造另一個前途?墒窃谥袊@樣的事很少見。雖然相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旦做了人上人再跌下來,就再也不會爬起來。因為這緣故,中國報紙上的副刊差不多每隔兩天總要轉(zhuǎn)載一次一愛一迪生①或是富蘭克林②的教訓(xùn):“失敗為成功之母!
、僖粣垡坏仙(ThomasAlvaEdison,1847一1931),美國發(fā)明家。在電器和通訊技術(shù)等方面有許多著名的發(fā)明。
②富蘭克林(BenjaminFranklin,1706-1790),美國政治家、科學(xué)家。
避雷針的發(fā)明者。
中國人認輸?shù)臅r候,也許自信心還是有的,他要做的事許是好的,可是不合時宜。天從來不幫著失敗的一邊。中國知識分子的“天”與現(xiàn)代思想中的“自然”相吻合,偉大,走著它自已無情的路,與基督教慈一愛一的上帝無關(guān)。在這里,平民的宗教也受了士人的天的影響:有罪必罰,因為犯罪是阻礙了自然的推行,而孤獨的一件善卻不一定得到獎賞。
雖說“天無絕人之路”,真的淪為乞丐的時候,是很少翻身的機會的。在絕境中的中國人,可有一點什么來支持他們呢?宗教除了告訴他們這是前世作孽的報應(yīng),此外任何安慰也不給么?乞丐不是人,因為在孔教里,人生的范圍很有限。人的資格最重要的一個條件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連這些關(guān)系也被限制到五倫之內(nèi)。太窮的人無法奉行孔教,因為它先假定了一個人總得有點錢或田地,可以養(yǎng)家活口,適應(yīng)社會的要求。乞丐不能有家庭或是任何人與人的關(guān)系,除掉乞憐于人的這一種,而這又是有損于個人道德的;于是乞丐被逐出宗教的保護之外。
窮人又與赤貧的不同。世界各國向來都以下層階級為最虛誠,因為他們比較熱心相信來生的補報。而中國的下層階級,因為住得擠,有更繁多的人的關(guān)系、限制、責(zé)任,更親切地體驗到中國宗教背景中神鬼人擁擠的,刻刻被偵察的境況。
將死的人也不算人;痛苦與擴大的自我感切斷了人與人的關(guān)系。因為缺少同情,臨終的病人的心境在中國始終沒有被發(fā)掘。所有的文學(xué),涉及這一點,總限于旁觀者的反應(yīng),因此常常流為毫無心肝的諷刺滑稽,像那名喚“無!钡墓砭,一個白衣丑角,高帽子上寫著“對我生財”。
對于生命的來龍去脈毫不感到興趣的中國人,即使感到興趣也不大敢朝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一性一的范圍之外是危險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人,總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國人集中注意力在他們眼面前熱鬧明白的,紅燈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這范圍內(nèi),中國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確定的、無所不在的悲哀。什么都是空的,像閻惜姣①所說:“洗手凈指甲,做鞋泥里蹋!
①閻惜姣,水滸戲(坐樓殺惜)中的女主角。(原刊1944年8月《天地》月刊第11期、1994年9月《天地》月刊第12期、1944年10月《天地》月刊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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