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兩句詞,公寓房子上層的居民多半要感到毛骨驚然。屋子越高越冷。
自從煤貴了之后,熱水汀早成了純粹的裝飾品。構(gòu)成浴一室的圖案美,熱水龍頭上的H字樣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實際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空洞而凄搶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fā)出來,那是公寓里特別復(fù)雜,特別多心的熱水管系統(tǒng)在那里發(fā)脾氣了。即使你不去太歲頭上動土,那雷神也隨時地要顯靈。無緣無故,只聽見不懷好意的“嗡……”拉長了半晌之后接著“訇訇”兩聲,活像飛機在頂上盤旋了一會,擲了兩枚炸彈。在戰(zhàn)時香港嚇細(xì)了膽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時候,每每為之魂飛魄散。若是當(dāng)初它認(rèn)真工作的時候,艱辛地將熱水運到六層樓上來,便是咕嚕兩聲,也還情有可原。現(xiàn)在可是雷聲大,雨點小,難得滴下兩滴生銹的黃漿……然而也說不得了,失業(yè)的人向來是肝火旺的。
梅雨時節(jié),高房子因為壓力過重,地基陷落的原故,門前積水最深。街道上完全干了,我們還得花錢雇黃包一皮車渡過那白茫茫的護城河。雨下得太大的時候,屋子里便鬧了水災(zāi)。我們輪流搶救,把舊毛巾、麻袋、褥單堵住了窗戶縫;障礙物濕一濡了,絞干,換上,污水折在臉盆里,臉盆里的水倒在一抽一水馬桶里。忙了兩晝夜,手心磨去了一層皮,墻根還是汪著水,糊墻的花紙還是染了斑斑點點的水痕與霉跡子。風(fēng)如果不朝這邊吹的話,高樓上的雨倒是可一愛一的。有一天,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guān)窗戶,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fēng)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shù)的人家還沒點燈。
常常覺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紀(jì)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的瑣屑的回憶反而漸瀕親切明晰起來。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待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風(fēng)徹夜吹著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昧。長年住在鬧市里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著的電車――平行的,勾凈的,聲響的河流,汩一汩流入下意識里去。
我們的公寓近電車廠鄰,可是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鐘回家!半娷嚮丶摇边@句子仿佛不很合適――大家公認(rèn)電車為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宇有著無數(shù)的情感洋溢的聯(lián)系。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吧?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面生的馴服,是快上一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車?yán)锏臒酎c得雪亮。專做下班的售票員的生意的小販們曼聲兜售著面包一皮。有時候,電車全進了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著白肚皮。
這里的小販所賣的吃食沒有多少典雅的名色。我們也從來沒有縋下籃子去買過東西,(想起《依本癡情》里的顧蘭君了。她用絲襪結(jié)了繩子,縛住了紙盒,吊下窗去買湯面。襪子如果不破,也不是絲襪了!在節(jié)省物資的現(xiàn)在,這是使人心驚肉跳的奢侈。)也許我們也該試著吊下籃子去。無論如何,聽見門口賣臭豆腐干的過來了,便抓起一只碗來,噔噔奔下六層樓梯,跟蹤前往。在遠遠的一條街上一訪到了臭豆腐干擔(dān)子的下落,買到了之后,再乘電梯上來,似乎總有點可笑。
我們的開電梯的是個人物,知書達理,有涵養(yǎng),對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帳。他不贊成他兒子去做電車售票員――嫌那職業(yè)不很上等。再熱的天,任憑人家將鈴撤得震天響,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榴平的紡綢小褂,方肯出現(xiàn)。他拒絕替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的思想也許縉紳氣太重,然而他究竟是個有思想的人。可是他離了自己那間小屋,就踏進了電梯的小屋――只怕這一輩子是跑不出這兩間小屋了。電梯上升,人字圖案的銅柵欄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著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
沒事的時候他在后天井燒個小風(fēng)爐炒菜烙餅吃。他教我們怎樣煮紅米飯;燒開了,熄了火,停個十分鐘再煮,又松,又透,又不塌皮爛骨,沒有筋道。
托他買豆腐漿,交給他一只舊的牛一奶一瓶,陸續(xù)買了兩個禮拜,他很簡單地報告道:“瓶沒有了。”是砸了還是失竊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時,他拿了一只小一號的牛一奶一瓶裝了豆腐漿來。我們問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毙碌钠渴琴r給我們的呢還是借給我們的,也不得而知。這一類的舉動是頗有點社會主義風(fēng)的。
我們的《新聞報》每天早上他要循例過目一下方才給我們送來。小報他讀得更為仔細(xì)些,因此要到十一二點鐘才輪得到我們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報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卷成一卷插在人家彎曲的門鈕里。
報紙沒有人偷,電鈴上的銅板卻被撬去了?撮T的巡警倒有兩個,雖不是雙生子,一樣都是翻領(lǐng)里面豎一起了木渣渣的黃臉,短褲與長統(tǒng)襪之間露出木渣渣的黃膝蓋;上班的時候,一般都是橫在一張?zhí)僖紊纤X,擋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時候總得殷勤地湊到他面頰前面,仿佛要詢問:“酒刺好了些罷?”
恐怕只有女人能夠充分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優(yōu)點:傭人問題不那么嚴(yán)重。生活程度這么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準(zhǔn)備著受氣。在公寓里“居家過日子”是比較簡單的事。找個清潔公司每隔兩星期來大掃除一下。也就用不著打雜的了。沒有傭人,也是人生一快。拋開一切平等的原則不講,吃飯的時候如果有個還沒吃過飯的人立在一邊眼睜睜望著,等著為你添飯,雖不至于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討厭。許多身邊雜事自有它們的愉快一性一質(zhì)?床坏教飯@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fù)雜的,油涸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一一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里,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蔑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著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著,使人聯(lián)想到籬上的扁豆花。其實又何必“聯(lián)想”呢?篾簍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夠了么?我這并不是效忠于國社黨①,勸誘女人回到廚房里去。不勸便罷,若是勸,一樣的得勸男人到廚房里去走一遭。當(dāng)然,家里有廚子而主人不時的下廚房,是會引起廚子最強烈的反感的。這些地方我們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識眉眼高低。
來源:網(wǎng)絡(luò)整理 免責(zé)聲明:本文僅限學(xué)習(xí)分享,如產(chǎn)生版權(quán)問題,請聯(lián)系我們及時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