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太平軍戰(zhàn)爭之觀感

　　革命之在中國，固數(shù)見不鮮。聞?wù)咭晌嵫院?則試一翻中國歷史，其中所謂二十四朝，非即二十四次革命之寫真耶?顧雖如此，戰(zhàn)國而外，中國之所謂革命，類不過一姓之廢興，于國體及政治上無重大改革之效果。以故中國二千年歷史如其文化，常陳陳相因，乏新穎趣味，亦無英雄豪杰創(chuàng)立不世偉業(yè)，以增歷史精神。

　　太平軍戰(zhàn)爭之起，則視中國前此鼎革，有特異之點。非謂彼果英雄豪杰，以含有宗教性質(zhì)耳。其魄力至偉，能自僻遠之廣西，由西南蔓延東北，而達精華薈萃之金陵，歷時至十五年之久。亦惟宗教之故，此十五年中，滿洲政府幾無日不處于飄搖風雨之中。然于歷史上究有若何精神，則未易輕許也。

　　太平軍之大戰(zhàn)爭，以宗教觀念為原質(zhì)。此觀念來自歐西，耶穌教徒實傳播之。其輸此種子于中國之第一人，為英人瑪禮遜( Morrison)氏，蓋倫敦傳道會所派出者。其后十年，復有美教士勞氏繼踵而起。二氏者，開浚洪秀全知識之功臣也�，敹Y遜著述，曾譯耶教《圣經(jīng)》為漢文，而譯《康熙字典》為英文。雖其書未必當，而后之西人來中國傳教者，咸借為津梁�，斒纤�譯《圣經(jīng)》，旋經(jīng)后人加以潤色，《漢英字典》后亦經(jīng)多人修正。如梅博士、文主教、雷博士及勃禮區(qū)文、威廉姆司諸人。先后增訂，經(jīng)過

　　入之手，要不能不借瑪氏所譯者為藍本也。

　　瑪禮遜于中國有一最著名之事業(yè)，曾于中國得第一耶穌信徒，名梁亞發(fā)。其人能本耶穌宗旨，著成傳道書數(shù)種。洪秀全求道時，即以瑪氏所譯《圣經(jīng)》及梁氏所著誦習研究。第此等書中，微言奧義，非得人善為解釋，殊難悟徹。時值美國米蘇厘省教土勞白芝君在粵傳道，洪秀全乃時至其處請業(yè)，二人遂為莫逆交。迨太平軍起，洪既雄踞金陵，勞氏亦居此處，大抵友而兼師者，故甚清貴。勞苦功高，固宜有此不次之賞。1864年，官軍既克復金陵，勞氏遂不知所終。

　　洪秀全為耶穌教徒時，尚醉心科舉之虛榮，曾應小試，不幸鎩羽。乃專心傳道，往來兩粵宣揚福音于客家族中。所謂客家者，兩廣間一種客民，遷徙無常，故俗稱為“客家”云。洪秀全一生之功業(yè)，此時傳道，不過為其宗教經(jīng)驗之起點，其后革命事業(yè)，乃其宗教經(jīng)驗之結(jié)果。

　　洪秀全于應試落第后，得失心盛，殆成一種神經(jīng)病。神志昏聵中，自謂曾至天上，蒙天主授以極重要之職，命其毀滅世界上崇拜之偶像，指引迷途，曉諭世人，使人人咸知天主、信仰耶穌，俾耶穌得為世人贖罪。洪秀全既自以為在天主之前受此重任，故自命為天主之子，與耶穌平等，稱耶穌為兄。蓋昏聵中所構(gòu)成之幻想，乃自信為真。

　　日至客家中歷敘其所遭如是，謂世人必須信仰一己，乃能獲上帝之福佑。遂以崇拜上帝之事，蹈狐鳴篝火之嫌。每日瞻禮祈禱，高誦贊美之歌。廣西四境人民聞之，大欣動。每日必有多人入教，號召即至，及后人數(shù)日增，聲勢日廣。地方官吏對于此一般耶穌教徒，目為異端邪說、妖言惑人，然亦無如之何。

　　此種人所具耶穌之知識，半為西來教士所傳播，半為本地中國信徒所講授。故無論如何，其宗教知識，皆甚淺陋而簡單。顧雖淺陋簡單，而宗教中真實之勢力，則已甚大，足使一般無識愚民皆成為草野英雄，人人能冒危險，視死如歸。此種特性之潛蓄，于政府欲實行解散該教時，乃大發(fā)現(xiàn)。彼等揭竿而起，以抵抗官軍之壓迫。初無槍彈軍火之利器，所持者鋤棘矜耳。以此粗笨之農(nóng)具，而能所向無敵，逐北追奔，如疾風之掃秋葉，皆由宗教上所得之勇敢精神為之。

　　雖然，太平軍之起，固宗教上之逼迫使然，實則亦非真因，不過爆發(fā)之導火線耳。即使當時政府，無此等逼迫之舉動，洪秀全及其屬下諸人，亦未必能安居于中國內(nèi)地，而專以傳布宗教為事也。予意當時即無洪秀全，中國亦必不能免于革命。沒有人以耶穌教之關(guān)系及清政府之操切，為1850年革命之原因，則其所見淺陋實甚。惡根實種于滿洲政府之政治，最大之真因為行政機關(guān)之腐敗，政以賄成，上下官吏，即無人不中賄賂之毒。美其名曰饋遺，黃金累累，無非暮夜苞苴。官吏既人人欲飽其貪囊，遂日以愚弄人民為能事。于是所謂政府者，乃完全成一極大之欺詐機關(guān)矣。

　　革命事業(yè)之開幕于中國，殆如埃及之石人，見者莫不驚奇。埃及石人首有二面，太平軍中亦含有兩種性質(zhì)，如石人之有二面，凡崇拜天主，信仰教主圣靈，毀滅偶像廟宇，禁止鴉片，守安息日，飯前后戰(zhàn)爭時均祈禱，種種耶教中重大之要旨，太平天國無不畢具。遂使全世界耶教中人，咸逆料滿洲政府必為推翻，洪秀全所稱之太平天國且行建設(shè)成立。此天意或?qū)⑹怪袊�立一震古爍今之世業(yè)，而為全世界人所驚心動魄也。耶教中人此種幻想亦未免感情用事，過于信任太平軍矣。曷不細為分析，一研究太平軍之內(nèi)容耶?

　　洪秀全之起兵廣西也，馬首東向，沿途收集流亡，聲勢甚壯。中途曾移師直指北京，至天津為官軍所敗，乃折回徑趨南京。所過湖南、江西、安徽等省，旌旗所至，無堅不摧。第自天津敗北，兵力縮減。良由其所招撫，皆無業(yè)游民，為社會中最無知識之人，以此加入太平軍，非獨不能增加實力，且足為太平軍之重累，而使其兵力轉(zhuǎn)弱。

　　蓋此等無賴之尤，既無軍人紀律，復無宗教信仰，即使齊之以刑，不足禁其搶掠殺人之過惡。其所以受創(chuàng)于天津，亦此等人實戶其咎。銳氣既挫，迨占據(jù)場州、蘇州、杭州等城，財產(chǎn)富而多美色，而太平軍之道德，乃每下而愈況。蓋繁華富麗，固足以銷磨壯志，而促其滅亡也。

　　此次革命，雖經(jīng)十五年劇烈之戰(zhàn)爭，乃不而霧散煙消，于歷史上曾未留一足為紀念之盛跡。后之讀史至此者，亦不過以為一時之狂熱，徒令耶教中人為之失望，于宗教上毫無裨補。即如南京占據(jù)至十年之久，亦不見留有若何之耶教事跡。廣西為其起事之地，亦復如是。至若于中國政治上，則

　　更絕無革新之影響。

　　簡而言之，太平軍一役，中國全國于宗教及政治上，皆未受絲毫之利益也。其可稱為良好之結(jié)果者惟有一事，即天假此役，以破中國頑固之積習，使全國人民皆由夢中警覺，而有新國家之思想。觀于此后一八九四、一八九五、一八九八、一九OO、一九O一、一九O四、一九O五等年種事實之發(fā)生，足以證予言之不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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