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 《這些人，那些事》

　　“他的新書也還是很煽情，可就像有讀者說的那樣：‘我最反對煽情，可每次看他的東西就是要哭。”這是臺灣作家小野對好友吳念真的《這些人，那些事》這本書的評價。

　　這本書到底煽情不煽情?

　　煽情是指煽動人的感情或情緒;或是通過某種方式激發(fā)感情。細(xì)讀書中的每個故事，確實在敘事上，吳念真是運用一些刻意的技巧的。他畢竟是一個編劇，被評價為“臺灣最會講故事的人。”

　　結(jié)局的反轉(zhuǎn)，轉(zhuǎn)出歲月的況味

　　書中很多故事，在結(jié)局處都有反轉(zhuǎn)，這使得故事更有起伏，豐富了讀者的閱讀體驗。比如《情書》，前文大量的鋪墊，刻畫出一個浪漫的男子。男子年少時與女孩的相遇描繪出愛情的高光。攀上一棵木棉樹，為女孩摘花的情節(jié)非常動人，可是當(dāng)讀者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感慨年輕時愛戀美好，結(jié)婚后夫妻之恩愛的同時，結(jié)局來了一小段的過渡：“太太雖然經(jīng)常不在，他也不曾出軌，直到那一次。”之后的情節(jié)是一次酒后，也是因為摘花這一細(xì)節(jié)，一個女廠商和酒后的他有了床笫之歡，并有了一個他沒有見到的孩子。這樣故事主干上斜出的旁枝，突然打破了男主人與妻子從戀愛到婚姻一路浪漫愛戀的“歲月靜好”的氛圍，卻帶來了更為復(fù)雜的人生況味。

　　《長夢》里，一個女子一生都沉浸在丈夫給她寫的一百多封情書里。字字句句都是愛。直到在丈夫的葬禮上，她收到了一個禮袋。禮袋里裝著寫給另一個女子的“復(fù)制版”情書。“日期比寫給她的稍微晚了一定，隔了一個月九天。”并且，來奔喪鄰座的婦人告訴她，自己也收到了一模一樣的請書。至此，原來所講述的浪漫，最后變成了心酸，甚至荒誕。

　　這兩個故事都是屬于愛情故事，即使我們感受到荒誕，甚至覺得吳念真有點殘忍，把美好這樣慘烈地撕毀給我們看。但是你又不得不佩服他�，F(xiàn)實畢竟不是浪漫偶像劇，清純生活的外表之下，確實藏著言之不盡的殘酷。而故事的反轉(zhuǎn)結(jié)局，總給我們內(nèi)心留下深重的遺憾，但是反復(fù)讀這些故事，這些遺憾因為夾著復(fù)雜的人生況味，卻又顯得悠長回味。

　　而意外與缺憾不就是人生的本質(zhì)嗎?

　　況且，吳念真故事里所有的反轉(zhuǎn)都不會讓人覺得突兀，雖是意料之外，卻因為細(xì)節(jié)的鋪墊，情緒的氤氳，依然情味十足，叩擊人心。

　　所以，與其去討論吳念真的故事，到底煽情不煽情，不如去探究為什么“每次他的東西就是要哭。”

　　細(xì)節(jié)的挖掘，觸動最柔軟的人心

　　看哭，是因為感動。

　　感動源于他從在細(xì)微之處觸動你的心弦。比如《情書》里，他抓住了攀樹摘花的浪漫細(xì)節(jié)。比如“那天晚上他蹺了一節(jié)課，跑到仁愛路三段，趁路上沒人，也不管樹干粗糙刺人，他攀上一棵木棉樹，連花帶枝干折下一整段，然后坐出租車回到終點站等她出現(xiàn)……”這一處關(guān)于木棉花的細(xì)節(jié)寫出了男主人公年少時為愛沖動的動人。故事的結(jié)尾，“之后他載著幾個廠商回他們住宿的飯店，路過仁愛路，恰巧又是木棉花的季節(jié)，一個南部來的女老板忽然說：「要是現(xiàn)在你有喜歡的人，大概也沒有體力爬樹摘花了吧?”他說他二話不說，車子往路邊一靠，有點勉強(qiáng)地爬上樹，連花帶枝干折了一段，在眾人的嘩笑中遞給那個女人。”又寫出了男主人公人到中年依然不減年少時的沖動，細(xì)致刻畫出了一個很少年感的中年男子形象。比起酒醉胡言，醉后亂來的“油膩中年男”，文中的男子人到中年，卻依然有著少年的沖動與浪漫，令人覺得可愛。

　　書中還有很多故事，往往就在小小的尋常細(xì)節(jié)中，沖擊你的淚腺。比如同樣講述愛情的《重逢》整個故事只是圍繞女主人公坐在車?yán)锕室饨o不同人打電話這一線索展開。當(dāng)意外邂逅已成出租車司機(jī)的昔日戀人，“她”在路途中一個接一個電話打出去，給家里，給公司，給同事，車到終點，在最后一段的一句語言細(xì)節(jié)中，把故事的感人之處推向了高潮——

　　車子最后停在醫(yī)院門口，他還在躲避，也猶豫著要不要跟她收費或者給她打個折，沒想到后頭的女人忽然出聲，笑笑地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跟他說：““我都已經(jīng)告訴你我所有近況，告訴你我現(xiàn)在的心情，告訴你我對一些人的思念……什么都告訴你了，而你……連一聲hello都不肯跟我說?”

　　“而你……連一句hello都不肯跟我說。”就是這樣一句尋常的語言，道出了愛過的兩個人重逢后，那種“隔著”的無奈滋味。也就在這一刻，讓人感受到歷經(jīng)不同生活的兩人，跨越了漫長歲月的兩人，是怎樣同在一車，卻遙隔千里，怎樣想靠近又無法靠近的尋味。在這一細(xì)節(jié)，像細(xì)密的針線，繡著愛過的痕跡、歲月的況味、境遇的無奈……

　　還有《寂寞》里的照片，《老山高麗足》里的腳皮，《只想和你接近》里的剪腳趾甲，《思念》里的發(fā)絲，《茄子》里的茄子和士官長的尸體與氣味的關(guān)連……吳念真總是善于選取日常生活中細(xì)微的易被忽略的物件或行為，來刻畫、推動整個故事的全局，激發(fā)出感人的力量。

　　這些細(xì)節(jié)源于真實的生活。而吳念真就是如此善于發(fā)掘生活的細(xì)微之處，所以與其說他煽情，不如說他深入地走進(jìn)了生活，挖掘出生活中的感動。所以，他不是煽情，是深情。

　　直面小人物的矬點，沉淀人性的悲憫

　　他的深情，還源自他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關(guān)注。

　　他筆下的小人物，總帶著一點滑稽感，用時髦的網(wǎng)絡(luò)新詞來形容，可謂是矬點滿滿。而是這些不“矬人”的故事也不全是以淚洗面的深重悲慘，總是透著點點幽默。

　　“在擠滿六張病床和陪伴家屬的病房里，看到一個毫無威嚴(yán)、落魄不堪的父親。”

　　這是《只想和你接近》里，父親的矬點。“嘗試著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就是這樣一個既不高大偉岸又不溫柔體貼，卻讓“我”只想接近。吳念真在表達(dá)對父親的懷念時，依然沒有回避父親的“矬”。

　　文中還有很多像父親一樣矬的礦工、事業(yè)失敗的出租車司機(jī)、一生坎坷的老兵、受人歧視的妓女……每個人物都沒有光鮮的職業(yè)，形象不光彩，人生充滿失落。而就是這些“矬人”，在吳念真彼筆下，構(gòu)成一幅精彩紛呈的世態(tài)圖。

　　《真實感》里的阿婆一輩子住在漁村，三十五歲就守寡，含辛茹苦把子女帶大。因為苦怕了，因為從來沒有見過很多錢，所以當(dāng)兒子長大后她在銀行里存了一大筆錢， 她要去銀行把錢全部取出來，只是為了體會“摸一摸”鈔票的真實感。這個故事，并沒有著重描述阿婆如何含辛茹苦養(yǎng)育兒子，只巧妙地抓住了那一筆存在銀行的錢這一細(xì)節(jié)，展開的情節(jié)不是沉痛的，反而非常有趣可愛。比如阿婆對經(jīng)理說：“這是我孫子們讀書要用的，你要替我照顧好。”阿婆這一小人物的不識、無知，被吳念真寫出了真實中帶著滑稽的有趣。而讀到結(jié)尾阿婆自言自語的話：“以前要是有這些錢的話，日子不用過得那么艱苦……現(xiàn)在日子已經(jīng)好過了，這些錢……反而用沒路!”內(nèi)心被掀起的情緒非常復(fù)雜，心酸又好笑。好笑又笑不出來。站在阿婆這個人物的角度去品思，這看過去真切又直率的話里，深藏的是阿婆苦痛的歲月、沉重的過往。那些雖已成過去的往昔，其實依然無法稀釋;而眼前的富足，因為以前窮慣了，其實也并不能真正地體會到了。阿婆“摸了又摸”鈔票，而且每個一段時間都會走進(jìn)銀行，去摸錢，為了是什么?是苦了一生的她，真的沒法在內(nèi)心確定什么是真正的擁有，什么是幸福的“真實感”。體會至此，不禁潸然。阿婆本該幸福的歲月，卻被辛苦填滿，等到終于有了很多很多錢了，她已老了，她已經(jīng)用不到那么多錢了……人生最難過的莫過于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快樂已過期。

　　我想?yún)悄钫�，是為這些小人物注入了自己胸中的深情。他不評論，不現(xiàn)觀點，亦不渲染小人物身上所包涵的辛酸與苦楚，而是像書中的插圖一樣，淺淺勾勒，卻映襯出一種韻味十足的淡然。但是細(xì)細(xì)品味，淡然深處，亦可窺見吳念真傾注的脈脈深情。

　　吳念真故事里的悲歡愁絕，總給人一種歲月的惆悵感，不是痛斷肝腸，而是呈現(xiàn)出平靜的姿態(tài)，仿佛置身周而復(fù)始的時間荒野，煙霧裊裊，久久不散。他也不刻意給出雞湯般的溫暖，卻把縈繞著的人情味蘊(yùn)藏在娓娓道來的故事里，人物的一言一行中。他不讓人物一苦到底，偶爾還要撥開苦痛，散落點點笑聲。這是他的悲憫與善意吧。

　　他的文字保持對真實生活的體驗重視，是真的沉淀。他的故事真正做到“從生活里來，到生活里去。”

　　在吳念真的筆下，臺灣的世情百態(tài)、鄉(xiāng)土社會的流變緩緩在我們眼前如幻燈片逐格播放。書中的很多故事所散發(fā)出的濃濃的人情味，何嘗不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根脈，何嘗不是中國鄉(xiāng)土文化的返照?

　　裝下這么多的人與事，都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更溫柔

　　故事里的人有太多苦。讀著他們，總是在想，他們的一生，有那么多的不堪，他們是否有問過自己：這樣活，值得不值得?

　　比如日夜在礦區(qū)工作的父親，為了糊口的卑微工作，連跟自己孩子接近的時間都很少;比如《寂寞》中，阿照的繼父直到死亡，也未獲得阿照的理解，生前還愿意把自己的退休金輔助阿照留學(xué)念書，而自己守著陳舊的照片，守著晚年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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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身在苦難人間，他們能夠活下去，多活一天，都是值得的吧。他們大抵也忙碌得無暇思考什么值得不值得這個問題。

　　而吳念真為什么要筆蘸深情，寫下他們的故事呢?

　　吳念真曾說過：“日常生活里你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不抬頭看看你旁邊的人了，你在你作品里面怎么會看到更寬的地方。而且如果你注意的都是你朋友的小小的消息的時候，你怎么會注意到這個世界上會發(fā)生什么事?”其實讀著《這些人，那些事》， 跟隨吳念真的講述，我們走近這些身邊小人物的內(nèi)心，其實豐富自己的內(nèi)心體驗的同時，也讓我們的心域變得更寬廣。

　　那些人再“矬”，也是值得我們尊重的生命個體。正如我們身邊的人，或是路過我們身邊的人，也許普通、平凡，卻也是一個個豐富的生命。也許他們身上有和我們一樣的脆弱與無助，更有我們無法煉成的品質(zhì)與力量。

　　這些人，都是矬人;那些事，都是苦事。可是吳念真心中裝著這么多過去的人，大概也是很溫柔的吧。

　　而我們讀過這么多人與事，不管能否成為一個“有故事的人”，但是至少可以讓心里更溫柔地裝下往昔吧……

　　然后，在明天，安然地做自己。

　　像詩人谷川俊太郎寫的那樣：

　　來到世間，懂得了失去的滋味。

　　然而，得知仍有明天，

　　你們便將，安然活在，不為人知的那個自己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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