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死亡除了恐懼、痛苦和污穢,更可悲的是我離去之后,此處再無人完全以我的方式認識這個世界。別誤會我,我對自己在這個狂熱的大千世界中的重要性并無幻想。其他人會認識到其他版本的世界,多到難以計數(shù),一人一世界的世界大雜燴,但那個純粹因我在其中的短暫存在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將永遠地遺失了。我發(fā)現(xiàn)這個想法很磨人,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比自我的消亡這一前景本身更磨人。
別誤會我,我要做的不是去復(fù)制這個世界,甚至不是去再現(xiàn)它。我畫的畫是要稱為自足之物,可以與世界上的事物相匹配的事物,必須想辦法控制世界之物不受控制的存在性。弗雷迪·海蘭那天對我說他在我那些匆忙完成的速寫中看出內(nèi)心的指向性,就是這個意思,不管他是否意識到了。我力求把世界納入自我,改造它,從中創(chuàng)造出新的東西,生動的、生機勃勃的東西,管他什么本質(zhì)。一條巨蟒,那就是我,大張的巨口慢慢地、慢慢地吞噬,試圖吞噬,被龐然大物噎住。繪畫,就像偷竊,是永無盡頭的努力占有,而我永久地失敗了。偷竊他人的財物、涂鴉各種景色、愛上波莉:歸根結(jié)底,都是一件事。
你明白我的困境了么?我再說一遍,簡言之:外在的世界,內(nèi)在的世界,以及兩者之間不可逾越、不可飛躍的深淵。于是我放棄了。我犯下的大罪,最大的罪,是絕望。
痛苦,畫家的痛苦,它的刀鋒插入我干枯的心。
事實上,我覺得旅居南方是把我引向繪畫事業(yè)的毀滅之路的原因之一。光亮、色彩,弄得我心煩意亂。那些跳動的藍色和金色,那些刺痛的綠色,它們在我的調(diào)色盤上沒有合適的位置。我是北方的兒子——我的色調(diào)是秋天錘鑄的金色,細雨綿綿的春天里葉子北面的銀灰色,冷颼颼的夏季海灘的卡其色光澤,冬季大海的起伏不平的紫色,它的酸性的綠色。然而當(dāng)我們放棄了鹽堿灘和刺耳的蟬鳴,回到家里——我們?nèi)苑Q之為家——在費爾蒙特這里安頓下來,在克倫威爾山,我們留在身后的所有浸潤陽光之美的病菌依然寄居在我的血液之中,我無法治愈我的熱病。
現(xiàn)在,在這個時刻,在傍晚時分,當(dāng)我的筆潦草地在這些無用的頁面上畫過,外面劊子手山的某處,一只孤獨的鳥兒在唱歌,我聽著它飽含激情的歌聲,清澈歡快。鳥兒們在這么晚的季節(jié)還唱歌嗎?或許它們也有它們的文豪、它們的吟誦者、它們的獨居詩人,滿是憂傷和哀痛,不知寒暑。日漸西斜,夜幕降臨,很快我就得把燈點亮。盡管如此,現(xiàn)在我更愿意坐在這里,在十月的黃昏,思索著我的愛、我所失去的、我那些微小的罪孽。為什么會降臨到我身上,降臨到我那干涸、枯焦的心上?你問我為什么要問?到了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嗎?看著我是怎么摸索著前進的,就像屋子里的瞎子,即使屋里所有的燈都已經(jīng)點亮。
日漸西斜。
我蜷伏于此,徒勞地拍動我俗麗的翅膀,我想要寫下標題:《論愛》,繼之以二十多張白紙。
我在天剛亮?xí)r開始工作,一口氣干到午夜之后很久。那些日子里我干得太努力,把自己逼入一種沮喪又疼痛的麻木狀態(tài),有時這很難與絕望區(qū)分開來。太難了,既忠于法則——我不是反對傳統(tǒng)的人,不管別人怎么說——同時又拼命打破和超越法則。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半數(shù)時間,我還不如在黑暗中作畫。
他們說我冷,因為他們太愚鈍,無法感受到熱度。
真相是,我覺得,我一開始就從未開始生活。我總是打算開始。兒時,我說,等我長大,就會有生活,然后是我暗暗地期待父母去世,覺得那必將是我的出生,誕生出真正的自我。之后是愛,愛無疑會點石成金,當(dāng)一個女人,任何女人,出現(xiàn)并讓我成為男人。或者成功、富有、一袋袋的鈔票、世界的喝彩,所有這些都會是生活的方式,或者至少,生動地活著。我就這樣等著,年復(fù)一年,一個臺階接著一個臺階,等著偉大戲劇的開演。然后到了那一天,就在那一天我知道那一天不會到來,我放棄了等待。
我強烈懷念畫畫的日子的一個原因,就是某種安寧感。當(dāng)工作的日子推進,我穩(wěn)步沉入到所畫的表面的更深處,世界的喋喋不休會后退,就像一次退潮,留下我在一片巨大中空的靜寂的中心。不只是沒有聲音,就好像新的媒介升起,包圍了我,某個稠密發(fā)光的東西,一種比空氣更不容易穿透的空氣,一種比光更亮的光。我似乎懸浮在里面,既出神又極其警覺,對最細微的差別,對顏料、線條和形式的最精細的表現(xiàn)都能感受到。感受?那竟然是生活嗎,而我卻沒有認出來?是的,一種生活,但是還不夠,不足以讓我說我活著。
我從未追求獨創(chuàng),一直,甚至在我毫無價值的全盛期,滿足于耕耘已經(jīng)開辟的熟悉壟溝。誰知道呢,這個頑固的勞苦家或許甚至?xí)匦聦W(xué)習(xí)繪畫,或許只是學(xué)習(x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可以勾勒出我們四個人的團體像,在圍成圓圈的舞蹈中手拉著手。也可能我會退出,讓弗雷迪·海蘭完成這個四重奏,我則遠遠地站在一邊,穿著男丑角的戲裝,用一把藍色的吉他憂傷地輕輕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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