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 | 莫言《生死疲勞》

　　“想要了解我，可以先讀《生死疲勞》，這本書比較全面地代表了我寫作的風格，以及我在小說藝術上所做的探索。”

　　——莫言

　　西門鬧是舊時代的大地主，有三個老婆。正妻白氏，二姨太太迎春，三姨太太吳秋香。正妻白氏對他不離不棄忠心耿耿，可惜不能生育。在1950年土地改革中，西門鬧作為地主被槍斃，留下了迎春與西門鬧的遺腹子西門金龍，遺腹女西門寶鳳。家里長工藍臉成為了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的養(yǎng)父。

　　西門鬧是帶著怨恨死的。他認為自己并不是惡人，身為地主但是踏實肯干，對身邊的人充滿恩情：災荒的時候免除雇傭農民的賦稅，路邊撿來棄嬰撫養(yǎng)成人，成為自己家中的長工，因臉上有大塊藍色的胎記，起名為藍臉。西門鬧死后來到閻王殿，閻王讓他經歷六世輪回，以忘記仇恨。因此西門鬧分別經歷了驢、牛、豬、狗、猴，最后再成為人。

　　在1950年-1958年間，西門鬧成為了一只驢，降生在自家的驢窩里。二姨太太迎春改嫁給了西門鬧家里的長工藍臉，生有兒子藍解放。三姨太太吳秋香改嫁給了黃瞳，生有一對雙胞胎姐妹黃互助和黃合作。西門鬧這只驢特別聰明，很有靈性，被縣長看中，成為了縣長的專屬坐騎，馱著縣長行在地頭山間。但不小心摔斷了右前蹄，回到藍臉家中。在人民公社運動中，所有人都加入了人民公社，唯獨藍臉不肯加入，堅持單干。這只可憐的驢死在了人民公社和單干戶的打斗中。

　　很快西門鬧又轉世投胎為一只牛，被藍臉從集市上買回家里。藍解放追隨父親藍臉一起單干，原因僅僅是好玩兒。西門金龍作為西門屯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為了勸說其養(yǎng)父藍臉入社，不惜以紅色油漆潑藍臉，又給藍臉掛上“又臭又硬的單干戶”的牌子游街示眾，均以失敗告終。藍解放熬不下去了，被孤立的感覺并不好受。為了合群，能夠和大家一起參與演出等各類集體活動，藍解放選擇了入社，僅剩藍臉一人堅持單干。藍臉的牛被強制牽入公社，西門金龍始終牽不動這只有意識的牛，這只堅定地與藍臉站在一起的牛。西門金龍在狂怒之下將牛燒死，西門牛殺身成仁。

　　第三次，西門鬧是一只豬，降生在自家的豬圈里。是這一窩里第十六只出生的豬崽，名為豬十六。藍解放愛上了黃互助，可黃互助欣賞的是西門金龍。黃互助如愿以償嫁給了西門金龍，對黃合作沒有感情的藍解放，不得已而娶了黃合作。屯里成立了養(yǎng)豬場，豬十六作為種豬，打敗了和另一只種豬刁小三，贏得了整個養(yǎng)豬場母豬的交配權。毛澤東死后，經歷了傳染病和寒冬的養(yǎng)豬場也經營不下去了，豬十六和刁小三一同逃出豬圈，逃向野外，在沙洲稱王。為了救下一個落水的孩子，豬十六溺水而亡。

　　當西門鬧成為西門狗的時候，天天護送著藍解放的兒子藍開放上學。藍解放當上了副縣長，黃合作在街邊做著賣早餐的生意。藍解放愛上了小他二十歲的新華書店售貨員龐春苗，便提出和黃合作離婚。不僅黃合作說想要離婚除非她死了，藍解放更是遭到家族中所有人埋怨和反對。因私會龐春苗，在臺風災害中不作為，藍解放被革職，兩人一同私奔去了西安，留下黃合作一人在家中終老。西門金龍溺愛他的養(yǎng)子西門歡，以至于西門歡從小不思進取，油嘴滑舌，擅長騙人。西門金龍和常天紅有私生子龐鳳凰，騷里騷氣，是個標準的“小太妹”，常常與西門歡狼狽為奸。藍解放的兒子藍開放從小乖巧，考取了警察，任縣城車站派出所副所長。待黃合作得癌癥去世之后，藍解放終于將龐春苗娶為繼妻，終于得到了家族的諒解。藍臉了卻了在人世間的所有心事，也確鑿地知道了這只狗的前生今世，他帶著西門狗一同走向了墓地，一同自沉墓壙。

　　作為猴的西門鬧，是龐鳳凰的謀生工具。她和西門歡一起，在高密火車站廣場上以耍猴賣藝為生。藍開放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龐鳳凰，并努力將龐鳳凰追到手。當藍開放帶著龐鳳凰回家想要結婚時，才從黃互助口中得知，龐鳳凰其實是他大伯的親生女兒，藍開放和龐鳳凰是一個祖母，兩人近親無法結婚。徹底崩潰的藍開放開槍擊斃了猴子，也擊斃了自己。

　　經過半個世紀的輪回，2000年底，龐鳳凰和(且認為是)藍開放的兒子，大頭嬰兒藍千歲出生了。在他五周歲的時候，他擺開長篇小說的架勢;“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那天講起……”那天正是西門鬧經歷了兩年多的地獄酷刑，轉世為驢的第一天。

　　閻王希望，從他手上經過的每一個人都“把所有的痛苦煩惱和仇恨忘記”，但西門鬧心中的痛苦煩惱和仇恨過于深重，以至于孟婆湯都無法讓他忘卻。他說：“我要把一切痛苦煩惱和仇恨牢記在心，否則我重返人間就失去了任何意義。”作為西門驢的時候，他天天都在抱怨，為何靠著自己雙手踏實勞動的自己會被槍斃，驢的意識和人的意識交互在驢的身體里。作為西門牛的時候，他是最倔強的那一個，死活不肯上鼻環(huán)，西門金龍怎么牽他都不肯動，不愿意做一直普通的公牛，直到被燒死。作為西門豬的時候，他一出生就想把自己餓死，以便趕緊回到閻王那里，親自質問閻王怎么回事。但是很快他開始接受自己豬的身份，當豬大王，做一只優(yōu)秀獨特的豬。作為西門狗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接納了自己，護送主人的兒子上學，還會自嘲“狗改不了吃屎”。最后成為西門猴的時候，“猴”作為一個輪回甚至已經從目錄上消失，只有在“結局和開端”中才能尋到猴的蹤跡。這只猴子已經沒有任何心理活動了，只是龐鳳凰賣藝的工具。然后再次投胎為人，藍千歲。藍千歲已經徹底放下了執(zhí)念，將半個世紀以來的恩怨娓娓道來。

　　這是西門鬧六道輪回的故事，他經歷了不甘心到接納自己的過程，這也是閻王希望他明白的，人在世上有再多的怨恨與不甘心，總要也總會在各類經歷過后拋棄忘卻，坦然接受現實。藍臉是全中國唯一一個堅持到底的單干戶，受過各種挫折和委屈，他堅持下來的唯一理由是：我只想做自己，不愿意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藍解放盡管年輕的時候在入社和單干中搖擺，但日后拋棄黃合作，和龐春苗的結合，也頗有他父親藍臉受盡一切、不顧一切的勇氣和決心。單干和入社究竟哪個好呢?藍解放在瘋了的狀態(tài)下被迫娶了他不愛的黃合作，他堅持自己的決心追求自己的幸福，這種違背婚姻和契約的做法，究竟真的一無是處，徹底遭人唾棄嗎?成全他人很容易，但正視自己，成全自己卻太困難。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強求，不能如愿，我們能把握的只有自己，能接納的也只有現實。

　　這部小說有兩條線，一是西門鬧在驢、牛、豬、狗、猴和人的六道輪回之間忘卻痛苦與執(zhí)念，寬恕和接納自己的過程，另一條是藍臉一家在新中國社會變動的五十年之中的政治和愛情的糾纏，換句話說，便是人與土地的關系。

　　在西門鬧的時代，人與土地的關系是地主單干，隨著大地主西門鬧的槍斃，鄉(xiāng)紳時代結束。

　　在西門驢和西門牛的時代，集體化的傾向逐漸發(fā)展，程度由低及高。作為唯一單干戶，藍臉的日子過得實在不好。合作社社長洪泰岳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幾乎對著藍臉吼著罵：“我日你祖宗藍臉，你是全高密縣唯一的單干戶，你是個黑典型……”金龍寶鳳也曾經勸過藍臉：“爹啊，咱們還是入了吧。學校里不把我們當人看。”但是藍臉的倔脾氣讓所有人都沒轍：“我說過了，要想讓我入社，除非毛澤東親自下令。但毛澤東的命令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他們憑什么強逼我?他們的官職，難道比毛澤東還大嗎?我就是不服這口氣，我就要用我的行動，試驗一下毛澤東說話算不算數。”

　　西門豬的時代，文革的鬧劇一場一場上演，毛澤東的去世、養(yǎng)豬場的解散暗示著集體制開始分化和動搖。

　　西門狗和西門猴經歷著改革開放的浪潮，個人承包制盛行。

　　“從西門鬧到西門驢，從西門驢到西門牛，從西門牛到西門豬，從西門豬到西門狗，這塊猶如大海中孤島的土地，都與我有千絲萬縷的血肉關系。”在人與動物與人的生命輪回之中，也鑲嵌著土地的制度中，個體與集體與個體的歷史輪回。盡管經歷著相同的事件，但動物眼中的世界，和人類眼中的世界完全不同。不同的動物也有著不同的性格特點：驢的野性和活潑，牛的倔強和勤懇，豬的歡脫和聰慧，狗的忠誠與敏銳，猴的滑稽和機警。在作者筆下不僅性格鮮明，其中更是包含著各種詼諧幽默的故事，描繪著沉重的歷史，與歷史的沉重。

　　在這兩條線之中，作者不斷變化著敘述視角。當驢的時候，西門驢在講故事;當牛的時候，藍解放是主講人;當豬的時候，整個故事從西門豬的口中說出;當狗的時候，說故事的人是西門狗;藍千歲也在這四道中若隱若現，不時插入這自己的說辭。當猴的時候，作者又將藍解放和藍千歲請下臺，由自己——他們的朋友莫言——接過他們的話茬，在這個堪稱漫長的故事上，再續(xù)上一個尾巴。“莫言”對于這部小說，實際上有三個身份：書中的人物、敘述者、作者。莫言在文化大革命中是個頑童，后來成為作家，解放之后在西安當導演拍戲，藍解放和龐春苗私奔的時候，投奔的是正在西安當導演拍戲的莫言。在這位導演的幫助之下，藍解放才得以在母親過世前返回家中，和家人和解。這是書中的人物。書中有大量關于這個人物戲謔的評價：

　　他相貌奇丑，行為古怪，經常說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鬼話，是個千人厭，萬人嫌的角色。連他自家的人也認為這孩子是個傻瓜。

　　這人在高密東北鄉(xiāng)實在是劣跡斑斑，人見人厭，但他卻以為自己是人見人愛的好孩子呢!

　　莫言從來就不是一個好農民，他身在農村，卻思念城市;他出身卑賤，卻渴望富貴;他樣貌丑陋，卻追求美女;他一知半解，卻冒充博士。這樣的人竟混成了作家，據說在北京城里天天吃餃子，而我堂堂的西門豬……嗨，世上難以理喻之事多多，多談無益。

　　標題沉重，內容紛繁，但并非布道。莫言寫的還是“人的命運與人的情感，人的局限與人的寬容，以及人為追求幸福、堅持自己的信念所做的努力與犧牲。”

　　一切來自土地，都將回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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