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或更久，自初三落幕的鐘聲敲過，我再沒翻開過現(xiàn)代漢語詞典。其余細枝末節(jié)早消弭在歲月的風里，只有頁間稚嫩字跡保留最初惓惓之忱——“值得擁有的好書"。落款是名字，棱角分明的方塊字，丑陋得近乎可愛。那時也曾再認真不過地低頭打烙印留名，行至今日卻什么也留不住。小孩心性中盛極一時的喜歡，隨事物不復新鮮便煙消云散得順水推舟，來去無蹤，不自覺顯出冷情意味。
我無知，只當“愛情”二字亦如是。然而弗洛倫蒂諾堅守陣地欲逾五十年，沉醉不知歸路，重塑了我對愛情那點微薄到可憐的認知。于是我從高束的一排書中請下它，尋找由人類給出的定義解釋。
我無疑得到了開鎖的那把鑰匙——宋體印刷一行字“男女相愛的感情”——卻是因生銹而沾染其貌不揚的深褐漬跡的。事實上我不該妄圖從前人沾沾自喜的經(jīng)驗之談中苦覓答案，我終于認命。愛情并非實體，也不是所有人都得運親眼目睹它降臨，相較圣神突如其來的啟示更難以琢磨。愛情不能狹隘，而“男女”的限定條件又平庸得太世俗。愛有千萬種變幻莫測的形態(tài)，寄生于蕓蕓眾生迥異的軀殼中伺機而動，離經(jīng)叛道者有之，人間清暖者亦有之。我想起王爾德留下的線索：“愛的目的就是愛，不多也不少。”從未生疑過。
所以愛情的本來面目是什么呢?愛情當然是永遠四月的杏花所鋪滿的花園記憶，是送去花冠女神華爾茲小提琴曲的一陣夜風，是拿大頭針刺繡的山茶花或剪刺的白玫瑰，是氰化金服用者受阻后無望的苦杏仁氣味，是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天以來的日日夜夜一直準備好的“一生一世”�？蛇�不止，《破碎故事之心》給過獨一份的答復：“有人說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可是，萊斯特小姐，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卻又收回的手。”這也不錯。愛是一場暴風雨，是玫瑰，是有形無形，是一切你能想象。我只覺得，神秘的愛情或許是一個隨時等待填充的空白意象，是最不能描述的心跳加速過呼吸的無限美好悸動。如果非要形容，我還是選擇將問題交還到名詞本身。我只依葫蘆畫瓢，愛情就是愛情，不多也不少。
拿眼睛去將字里行間描摹得記憶綿長時，我無法放棄拿審視的眼光去質(zhì)疑馬爾克斯筆下的所謂愛情，于某些人之間存在，又在另一些人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弗洛倫蒂諾真曉得愛情的真諦嗎?他拿謊言連同花言巧語為數(shù)百個人砌欲望的城堡，屈從于千方百計做替身的孤獨，任由自己被愛欲支配。我當真不覺得是自己囿于封建觀念中，相反，我能很輕易地將法律做武器為他定罪。伏滿尖刀的花叢中，我們號稱“保留了童貞”的男主人公以其不屈不撓的精神與驚人的毅力走向費爾明娜，熟視無睹六百二十二個他得過且過的女人的愛或血或淚，仿佛那會全然無關緊要。我當然訝異于他將年少初戀保存得長久而熾烈，但又實打?qū)嵉貫樗淖砸詾槭呛吞搨尾恍级鲊I。馬爾克斯輕易將弗洛倫蒂諾同六百余個女人之間涌動的氛圍一概以所謂“愛”來描繪，使這樣一個偉大而迷人的字眼咀嚼起來過分輕浮�；蛟S阿里薩先生當真將其統(tǒng)統(tǒng)視為不論長短的愛，受制于多巴胺和肉欲的激勵精神的最表層淺顯的愛，和性混為一談。罕有的情境下他也會仁慈地高尚一顆飯米粒兒那么多，愛那些無辜或不無辜的女人的形象或某個部分。但我仍不覺得這夠得上愛情的邊界。愛是不問緣由就傾心于一個人的全部。
某種意義上，阿里薩大約也可稱作是為費爾明娜“保留了童貞”。我很認命地發(fā)現(xiàn)，那種曠日持久又不悔當初的愛，他只無私而慷慨地贈給了費爾明娜。五十一年或五十三年，從年少到白頭，我都想為他長嘆一句“何事苦淹留”。他只從一人那里習得過愛情，卻悲哀又熱切地將其保持了逾半個世紀，熬到對方的丈夫捉鸚鵡跌下芒果樹摔斷脊柱而死，霜雪早染白鬢發(fā)。只為了這個不知何年能實現(xiàn)，漫長得渺茫的熱望，他滿身風流債卻一生未婚。講實話，我當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愛是扭曲而不健康的，然而片刻動容總難以避免。僅在從這種攫住我痛罵的欲望的火熱中抽身時，我才好繼續(xù)對愛情進行探討。我有個始終深切的疑問，弗洛倫蒂諾對費爾明娜不懈的追求真的是愛情嗎?而不是對得不到的騷動與不甘嗎?然而作者已逝，到底無人作答了。
于毋庸置疑的主角以外，我最不能夠忘懷阿里薩生命中另兩位很難以磨滅存在痕跡的女人——阿美利加和母獅萊昂娜。前者是最具備費爾明娜年少時一切特質(zhì)的小愛神，歡快奔放，美麗精致，高傲任性。然而已然年邁的阿里薩并不將她作為替代品去愛。我疑心他只是最愛這些特質(zhì)，費爾明娜也好，阿美利加也好，他不自覺地被拼湊體所吸引，而無關乎姓甚名甚。他愛她，以無望與年邁的滄桑辛酸，和奔赴死亡的確信。而阿美利加無疑愛他，不出于對長者溫柔敦厚的孺慕，而純粹又天真地作為一個被年老情人引誘的女人，以她極盡可能的熱烈奔放大膽聰慧，更甚于我們想象的邊際。我必須承認這也得算愛，盡管我不齒阿里薩近乎教唆和誘奸的行為。而他最后卻踐踏丟棄了這個曾最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給出的不顧一切掏空了的愛意。氰化物沒派上用場，自行了斷的工具是一瓶阿片酊。三年不是三天，阿美利加給養(yǎng)得如籠中金絲雀，見過陽光在視線末端燃燒，身體中水分也被愛情的文火烤炙侵吞到沸騰，淹留在虛幻得像從天堂偷來的周末。阿里薩惡意而情色的挑逗和引導，星期六的色彩絢爛冰激凌和奇幻馬戲。阿里薩不問意愿不計后果殺進她的生活，闖蕩得天翻地覆，臨末了卻愧怍退場將她交由死神冰冷凝視。愛是悲劇收場，是只有一份正確答案，而萊昂納，她是唯一一個沒上阿里薩戀情記錄本的、教他愛而不得的漂亮女人。母獅小姐愛他，但純粹出于感激與尊重，與情欲全然無關，還屢次三番拒絕阿里薩的過火曖昧舉動，使內(nèi)河航運公司的總經(jīng)理先生擁有了幾乎唯一一段同異性之間的純潔友誼，聰明、克制、富有頭腦與野心，十足的正派人物。多么迷人的角色。
我們少談了一對相攜半世紀的夫婦。他們曾經(jīng)差點培植出圣徒種下的愛情，但最終不幸落敗了。“安全感、和諧和幸福，這些東西一旦相加，或許看似愛情，也幾乎等于愛情。但它們終究不是愛情。”關于費爾明娜，其實她也說不準為什么，“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沒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就拒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后，也同樣沒有任何有力的理由更喜歡納爾·烏爾比諾。事實上，她喜歡后者的程度不比喜歡前者多，而了解則更少。”嫁給烏爾比諾醫(yī)生只是“理智指示她做的最體面的事”。她差一點愛上過丈夫，并且始終以為重來一遍自己仍會不能阻擋地沿命運洪流的指示嫁給他，但要說真正懂得愛情的真諦，那還得歸屬于弗洛倫蒂諾——并非福音花園樹下，無頭騎士塑像前那個憂郁的幻影哨兵，而是老態(tài)龍鐘步履蹣跚的觸手可及的老頭兒。但我想她也并不哀傷，愛情不是她始終心懷憧憬的必不可少的玩意兒，她只是驕傲又昂首挺胸，不愿年華虛度而失去自我意義。而她所得到的這一切也接近足夠了。長期的穩(wěn)定婚姻和習慣幾乎要將這未亡人帶進墳墓去，她也并非未曾埋怨這侯門深院。張棗的字句如影隨形：“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烏爾比諾醫(yī)生呢，他是世俗觀念下的完美情人與丈夫，風度翩翩、才華橫溢、家世顯赫�；蛟S他真是個好丈夫，費爾明娜也如此想，但他不是，軟弱與缺乏決斷力是他最易于指出又難以改正的弊端。而這是他放任婆媳矛盾激化以及不受控地婚內(nèi)出軌的最直接導火索。他比阿里薩正派一些，但也只有一些。是所謂的愛情不懷好意又毫無愧色地帶領他們走向不忠的道路，何其荒唐可笑。
愛情之神才是最狡猾的，她將每個人都困進某個難以掙脫的枷鎖里，淹留能以不同的形式存在：阿里薩從未徹底熄滅的愛情、達薩腐朽但相互依存的婚姻、萊昂娜的尋覓、洛倫索乘龍快婿的執(zhí)念、阿美利加天真熱烈絕望的錯愛……全都與愛情相關�！痘魜y時期的愛情》也許是講的愛情，我也慚怍地拿長篇大論不成調(diào)的書評來觸摸它，洋洋灑灑幾千字大談愛情，但我總覺得不止。我們在書里有幸見到少年人間的愛情、遲暮人間的愛情，甚至有悖倫理的少女與老人間的黃昏戀，馬爾克斯寫得百無禁忌，我讀得三觀崩裂。他展現(xiàn)足夠多種類的愛情，繁雜到讓人皺了眉嘆為觀止。但這不夠，他真正想講什么呢?若單談愛情，書名可更作《風月寶鑒》。
我以為最可能的答案是：“原來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沒有止境的。”因為生命是沒有止境的，所以馬爾克斯放任烏爾比諾跌斷脊梁好成全弗洛倫蒂諾半世紀的熬，所以內(nèi)河船掛上霍亂貴族來來回回走它個一生一世。愛永恒了。但我講不出具體的所以然來，這只是普通而靈光一現(xiàn)的直覺，可能是個幽靈，是個錯誤。但我知道，留白而非持續(xù)寫下去，才是沒有止境的。
最后留上一句王小波的動人情話：“我把我整個靈魂都給你，連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氣，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種壞毛病，它真討厭，只有一點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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