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你慢慢跑

　　文/路內(nèi)

　　阿弟叫吳雙峰，生于一九八五年，出生的那天，我爸爸在廠里加班，我爺爺奶奶在家里打麻將，因為我媽做B超做出來是個女孩，吳家的人覺得沒什么意思，我已經(jīng)是個女孩了，再添一個女孩，等于是把計劃生育的指標(biāo)全部浪費掉。等到阿弟降生時，是個男孩耶！而且有新生兒肺炎。我外公一個電話打給我爸爸，我爸爸扔下手里的電工就往國際婦嬰跑，在徐家匯跳下公共汽車時還崴了腳，那時阿弟已經(jīng)被送到特護(hù)病房去了，誰也見不著他。

　　阿弟是怎么從女孩變成男孩的呢？這個問題非常費解。這件事好像預(yù)示了，阿弟的人生充滿了變數(shù)，充滿了艱難。因為我爺爺曾經(jīng)提議把阿弟墮掉，我爸爸持中立態(tài)度，但我母系一族的人死活不肯，如此才保住了他的一條小命。

　　阿弟自小多病，那一場新生兒肺炎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抵抗力，究竟他在特護(hù)病房里挨了多少吊針，打了多少抗生素，我們一概不知。他來到人世的第一段歷史就此隱沒在白色的帷幕后面。稍微長大一點以后，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吊眼梢、翹嘴唇的男孩，皮膚黝黑，并且是個胼胝，左腳有六根腳趾頭。小時候我和阿弟坐在華師大教職工宿舍前的臺階上，我們數(shù)著腳趾，我腳上有十根腳趾，阿弟數(shù)來數(shù)去是十一根，他的翹嘴唇包不住口水，全都流在了腳趾上。阿弟那時才四歲，他天真地認(rèn)為人們生來就應(yīng)該是十一根腳趾，我告訴他，十根，是十根！阿弟不信，我們兩個攙著手去問外婆，外婆憂郁地告訴阿弟：“人都是十根腳趾，雙峰，你是個畸形兒。”

　　他的名字是外公給他起的，外公是華師大的教授。在他的故鄉(xiāng)，有一條河叫雙月河，我又恰好是二月份生的，因此我的名字就叫吳雙月。在他的家鄉(xiāng)還有一座山叫雙峰山，外公想，雙峰也挺好的，既然雙月是個女孩的名字，那么雙峰就可以順?biāo)�推舟地送給男孩了。這一深思熟慮而又漫不經(jīng)心的想法徹底毀了阿弟，雙峰，你可以喊他駱駝，也可以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堅挺”兩個字，再加上他姓吳，在綽號的修辭方面可謂五花八門。反正我從小到大就沒聽見他的朋友喊過他的學(xué)名。

　　小時候，阿弟在家備受寵愛，吳家三代單傳，只得這一個男丁，理當(dāng)如此。我家里條件又比較好，爸爸從電工升任車間主任，媽媽在一所機(jī)關(guān)工作，吃香喝辣不成問題�？墒�，在家得寵，出門卻沒他什么事，每次爸媽單位里有外出旅游的機(jī)會，帶上的都是我，美其名曰“雙峰年紀(jì)還小”,其實是嫌他丟人。以至于我們長大后回顧往昔，我跑遍了祖國的名山大川，阿弟卻永遠(yuǎn)待在家里陪伴外公外婆，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枯燥無聊的寒暑假。后來阿弟說，別提了，即使是外婆出去買菜，在可能的情況下帶上的也都是雙月，而不是雙峰。

　　六趾跑不快，阿弟五歲那年動了個手術(shù)，將胼胝切除，本以為他能跑快點，不料醫(yī)生告訴我爸媽：阿弟不但是個胼胝，還是平腳底，他即使動了手術(shù)也還是跑不快。從小到大，我無數(shù)次地看到男孩們欺負(fù)阿弟，阿弟掄著他那兩條曾經(jīng)胼胝永遠(yuǎn)平足的腿狂奔著，眼淚和口水向身后飛濺。作為年長他五歲的姐姐，每一次我都會沖上去喝止住那些男孩，直到我初一的那年，和一群同學(xué)下課回家，看到阿弟被四個女孩揪住，她們尖笑著扯他的頭發(fā)，拉他的書包，拽他的耳朵。九歲的阿弟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扭動身體并慘叫道：“你們干什么？你們放開我呀。”我從書包里拿出鋼皮尺，對著那四個小羅剎的腦袋輪番打過去，她們?nèi)�都跑了。這下輪到我被同學(xué)們嘲笑了：

　　“吳雙月，這就是你弟弟吳雙峰嗎？”

　　“來，讓姐姐看看雙峰。”

　　“吳雙月，雙峰弟弟長得好丑啊。”

　　我對阿弟說：“阿弟，你怎么能被女孩子欺負(fù)呢？”阿弟抹著眼淚說：“她們?nèi)硕唷?rdquo;我嘆了口氣，告別了同學(xué)們，牽著阿弟的手回家。路上，阿弟忽然仰起頭問我：“姐姐，你的同學(xué)也知道我嗎？”我說：“是的。”阿弟說：“他們也知道我叫吳雙峰嗎？”我心里一哆嗦，是的，我曾經(jīng)在幾個知交好友面前講過阿弟的笑話，盡管她們從沒見過阿弟，但他已然是丑名遠(yuǎn)揚了。

　　阿弟見我不說話，也就不問下去了，走著走著，他忽然說：“我長大了要報復(fù)她們。”過了一會兒又仰起頭，補(bǔ)充道，“報復(fù)那些女生。”

　　我看了看他，依舊是吊眼梢、翹嘴唇，眼角掛著一滴未干的淚水。我心想，你這個樣子，將來能有女生喜歡你都不錯了，還能輪得到你報復(fù)她們嗎？

　　阿弟的童年時代是在一片悲慘中度過的，直到小學(xué)五年級，他的翹嘴唇還是會令口水滴在作業(yè)本上。我小時候聽到最多的就是家里人對他的呵斥：“雙峰，把嘴巴并攏！”后來連家里的保姆都敢這么訓(xùn)他，我很看不慣，賴這個保姆偷東西把她給辭退了。由于自卑和怯懦，阿弟的學(xué)習(xí)成績當(dāng)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偏偏有幾次考得還不錯，被老師誣賴為作弊，告到家里挨一頓暴打。阿弟哭得天昏地暗，無論如何解釋也沒用，其解釋又繼續(xù)被誤讀為撒謊，于是成績差、作弊、撒謊這三宗罪一起加諸于身上，最后他對我說：“姐姐，我認(rèn)命了，隨便吧。”那時候他才十二歲。

　　阿弟的另一次慘痛經(jīng)歷，是在學(xué)校里被強(qiáng)行割掉了包皮。那是在他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幾個醫(yī)生跑到他們班上做體檢，全班男生都過關(guān)了，只有阿弟被認(rèn)為是包皮過長，單獨拉到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喀嚓了一下，涂了點藥粉，關(guān)照他不要喝水也不要尿尿，然后拖回教室繼續(xù)上課。阿弟起先還忍著，后來疼得坐不住了，在課堂里大叫起來，被老師一通呵斥。最后阿弟捂著下體在地上跳，這才打電話給我媽，把他接回家了事。吃晚飯的時候阿弟猶在大哭，我爸爸也很生氣，說這個學(xué)校太過分了，這種事情怎么自說自話就動手了，居然不事先通知一下家長。當(dāng)時我還小，一邊吃飯一邊問外婆，什么是包皮啊。外婆憂郁地說：“女孩子不要問這個。雙月，你弟弟大概是被騸掉了。”

　　我不得不說，外婆多慮了。盡管我也曾認(rèn)為阿弟的生理上存在問題，但讀了大學(xué)以后我就明白了，割包皮對男生來說是件好事。但是能不能不要割得那么悲慘呢？

　　阿弟初中畢業(yè)，根據(jù)他自己的理想，是去考個烹飪職校之類的，以后可以做廚子。這對我們家這種書香門第是個巨大的精神打擊，我的外公藏書萬卷，能吟古詩，寫得一手歐體楷書，焉能容忍唯一的外孫去飯館里上班？氣得好幾天吃不下飯，飯桌上把我爸爸訓(xùn)得也沒有了食欲，我爸爸再回過頭去訓(xùn)阿弟，一桌飯吃得像打架一樣。最后，外婆憂郁地問阿弟：“雙峰，你的翹嘴唇，萬一口水流出來，會不會把菜弄臟呢？”阿弟悲憤地說：“外婆，我已經(jīng)不流口水了，難道你連這個都沒發(fā)現(xiàn)嗎？”這不能怪外婆，阿弟的嘴唇始終是翹著的，以至于他十五歲時、二十歲時，乃至二十四歲之后，家里人還是會在他出神時用嚴(yán)厲的、溫柔的、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提醒他：“雙峰，把嘴并攏。”

　　阿弟到底還是念了高中，一門心思考大學(xué)。很多人都說上海的高考升學(xué)率高于外省市，就我的經(jīng)驗來說，其實在中考的時候就有三分之二的孩子被分流到職高和技校。這些人當(dāng)然不會被統(tǒng)計在高考升學(xué)率之中。以阿弟的爛成績，本來也只能去當(dāng)廚子，迫于壓力讀了徐匯區(qū)最爛的一所高中，想考大學(xué)比登天還難，不料，教改開始了。這對阿弟是個福音，饒是如此，頭一年高考他考出了二百十七分的優(yōu)異成績，全家傻眼，出了錢也沒人給他念大學(xué)。第二年復(fù)瀆總算考取了上海的一所爛學(xué)院，最沒前途的營銷專業(yè)，聊以自慰。

　　我大學(xué)是在上海念的，華師大九八級。家里讓我走讀，但我還是堅持住校，這讓我從一個住家的乖乖女迅速蛻變?yōu)榕罂饲嗄辏�跑遍了全上海的地下�(lián)u滾場子，抽煙喝酒，滿嘴跑臟話，看不慣的都罵傻逼，看得慣的都喊牛逼。九八年前后正是互聯(lián)網(wǎng)興起的年代，我整日坐在網(wǎng)吧里，寫小說，泡論壇，滿世界的網(wǎng)友，其間還和一個北京的文藝青年開房，算是告別了青澀少女時代�；氐郊依锟吹桨⒌艽纛^呆腦的樣子，不免覺得彼此漸行漸遠(yuǎn)，我的內(nèi)心非常強(qiáng)大，而阿弟已經(jīng)在傻逼的大海中揚帆遠(yuǎn)航而去了。

　　阿弟在高中時代發(fā)育成了一個胖子，又是近視眼，戴著一副銅綠斑斑的金絲邊眼鏡，樣子很矬。別人家的男孩，總有一點課余愛好，哪怕看看動畫片、打打電子游戲呢。阿弟卻是標(biāo)準(zhǔn)的生無可戀，他既不愛看書也不愛運動，甚至連電視都不碰，作為一個八〇后，他不知道新概念作文是什么東西，搞不清阿迪達(dá)斯和耐克的區(qū)別，從來沒有獨自去過人民廣場。我不知道他的人生有何樂趣，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新村附近看見一群男孩女孩，圍著一個倒地不起的人，大喊道：“奶茶！奶茶！”我知道奶茶是阿弟的綽號，但我不信阿弟會躺在地上，走過去一看，就是他，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了。我揪住他，想把他抬起來，但是他太重了，最后是四個男孩幫著把他抬回了家，他們都是阿弟的高中同學(xué)。一路上我都在罵他們，小小年紀(jì)喝什么酒。那幾個男孩說：“阿姐，我們真沒喝多少，是吳雙峰一個人喝了十八瓶啤酒！”我嚇了一跳。有個一起的女孩，眼睛大大的長得很漂亮，她拉拉我的袖子說：“阿姐，你回家千萬不要罵雙峰了，他心里也很苦惱的。”

　　他究竟有什么苦惱呢？第二天他醒了，由于我外公具備的教育家風(fēng)范，家里居然沒有人訓(xùn)他了，可見闖了大禍反而好辦。他們找他談心，談了半天，阿弟發(fā)誓再也不喝酒了。沒過幾天又爛醉如泥地被抬了回來。如此折騰了七八回，我才發(fā)現(xiàn)，酒，就是阿弟的業(yè)余愛好。我無法相信一個男孩在十八歲時就淪為酒鬼，那應(yīng)該是小說里才有的事情，但它確實就發(fā)生在了我的親弟弟身上。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家時尚雜志社上班，朋克青年是做不成了，改頭換面，給自己添置名牌的衣服和包包，學(xué)習(xí)時尚精神，了解當(dāng)季流行。這期間阿弟考上了大學(xué)，由于我大學(xué)期間過于囂張，立了個很壞的榜樣，家里無論如何也不肯給阿弟住校，他還是像中學(xué)生那樣，早上吃完了泡飯去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就騎著自行車回家。有一天他問我，有什么辦法可以解除家里對他的監(jiān)禁，我想了想說：“報一個課余班之類的，晚上就好晚點回家啦。”過了幾天他告訴我，他參加了學(xué)校的足球隊。這又是出乎意料的事，實在想象不出他在綠茵場上飛奔的樣子。后來才知道，他把自己價值兩千多的三星ANYCALL送給了足球隊長，然后他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了一臺兩百塊的二手摩托羅拉。他又向足球隊長吹噓說：“我姐姐采訪過某某大明星的，下次可以幫你搞個簽名。”足球隊長很喜歡那個明星，也很喜歡三星手機(jī)，就把阿弟收留了下來。

　　后來我去看過他們踢球，完全是爛學(xué)校的爛操場，一群高矮胖瘦的男孩在胡亂踢球。阿弟穿著我送給他的曼聯(lián)七號球衫、耐克足球鞋，他的捷安特十級變速前避震自行車就停在場邊，車上掛著我送給他的李維斯牛仔褲和JanSport雙肩包。他分外地醒目。在這爛操場的邊上永遠(yuǎn)會有一些女孩子充當(dāng)啦啦隊，我聽到她們說：“那個七號還挺拉風(fēng)的。”

　　我在心里默默地說：“阿弟，你終于可以報復(fù)那些女孩了，祝你報復(fù)得愉快。”

　　那是阿弟的黃金時代，他瘦了，練出了一身肌肉，戴上我送給他的白框眼鏡之后，吊眼梢也不那么明顯了，甚至他的翹嘴唇，他告訴我：“別人都說我的嘴唇和巴羅什有點像。”我問他巴羅什是誰，他說：“捷克隊的正選前鋒，在利物浦踢球。”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和男朋友同居，平時不住在家里。我媽媽告訴我，阿弟練身體練瘋了，現(xiàn)在可以做一百多個俯臥撐，每天早上跑步，雖然平足跑得不是很快，但耐力驚人，可以連跑一個小時不帶歇的。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有女朋友了。比這個還重要的是，他依然隔三差五地喝醉了回到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管得了他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爸媽家里吃飯，聽到樓下花壇邊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接著是男人的喝罵。男人說：“不許叫！叫就殺了你！”女人說：“求求你放過我吧。”我走到陽臺上去看。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聽到很清脆的噼啪聲，好像是在打耳光，女人尖叫并大哭。我怕有什么犯罪事件，看樣子報警也來不及了，就對著樓下說：“你他媽的很囂張啊，警察來了。”不料這個男人并不怕警察，對我大喊：“信不信我上來殺了你！”這時我媽過來拖我，說：“你軋什么鬧猛，新搬來的外地人打自己老婆呢。喝醉了，每個禮拜都打的。”樓梯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這只癟三居然真的沖了上來，踢我們家的門。這時我覺得有點害怕了。

　　阿弟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他剛做了五十個俯臥撐，還有五十個被打斷了。他光著上身，拉開了門，照著外地人的臉上一拳打過去，癟三慘叫一聲從我家門口直摔到樓梯口。打完了，阿弟很酷地扭了扭脖子，對我說：“一只醉鬼。”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阿弟打別人。

　　阿弟迫不及待將他的女朋友公之于眾。那是一個來自四川的女孩，叫盧勤勤，比他高一屆，在學(xué)校里也稱得上是準(zhǔn)�；āＷ匀�，我為阿弟能找到個美女而高興，不料阿弟告訴我：“她名聲不太好的，有很多男人追她。”過了一會兒又說，“而且家里很窮。”我說：“窮一點也不要緊，反正就是談戀愛嘛。”我又問他，怎么泡上這個女孩的。阿弟說：“她經(jīng)常來看我們踢球啊，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天球隊的人說，吳雙峰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泡上她。我就在校門口等她，她出來了，我買了一根雪糕走過去，很鳥地對她說：‘嘿，女人，吃冷飲嗎？’她就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粗野。’我說：‘男人么就是要粗獷一點。’她就跟我一起出去玩啦。”

　　我說：“以前高中時有個女孩，眼睛大大的，對你也很好的。”阿弟說：“那個已經(jīng)被我拋棄了。”我心里一涼，想起他小時候的話，原來報復(fù)早就開始了。

　　二〇〇四年上海房價大漲之前，我爸媽買了一套新房子，把舊房子出租出去。喬遷以后，阿弟帶盧勤勤來到了家里。這是一個瘦而蒼白的女孩，長得還算漂亮，很懂禮貌，有點沉默。不知道為什么，我看到這個女孩總覺得有點不舒服，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凄愁的味道，與她的年紀(jì)很不相配。四川的女孩子往往都很早熟，勤勞，能干，不好糊弄，阿弟顯然不是她的對手，兩三句話就看出他是受盧勤勤支配的。我媽當(dāng)然也看出來了，未來的上海婆婆豈能容得下這個，轉(zhuǎn)身就對我說，這個女孩不適合雙峰。

　　這一年我爸爸升任一家中型國營企業(yè)的一把手，正是春風(fēng)得意。吃飯的時候，喝了幾杯酒，我爸爸問盧勤勤：“小盧，覺得我們家裝修得怎么樣？還算有點品位吧？”明顯喝多了帶著點炫耀的意思。盧勤勤說：“叔叔，裝修得很好。嗯，將來我也要把我爸媽接到上海來，住這樣的房子。”我爸爸又說：“雙峰還是有很多缺點的，尤其貪杯，你要多監(jiān)督他。”這時我媽已經(jīng)在瞪我爸爸。盧勤勤說：“雙峰很好的，有時候很天真，像個小孩子。”我媽朝天翻了個白眼，我也覺得有點不爽，顯然，這么多年里，我和媽媽把阿弟當(dāng)成是個寶，是個永遠(yuǎn)需要呵護(hù)的小苗，現(xiàn)在忽然來了一個女人，抱著和我們相似的感情對待他，難免會讓我們家的女人吃醋。

　　此后，盧勤勤一直來我家，我有時在有時不在，并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有一天阿弟跑到我家，非�？鄲赖卣f：“爸媽不同意我和盧勤勤談戀愛！”我問為什么，阿弟說：“他們說，盧勤勤家太窮了，而且是外地人，她就是看中了我們家有錢。”我嗤笑道：“我們家有屁個錢，有了兩套房子又怎么樣？真是沒見過有錢人啊。”阿弟說：“爸媽也是這么說的！”

　　我很嚴(yán)肅地問他：“如果盧勤勤真的是為了錢才和你談戀愛的呢？”阿弟說：“不可能的，我有什么錢啊，外面有錢的多著呢。”我說：“人們在相愛的時候，能真正忽略金錢的，其實很少很少。也許她有很愛的人，但是那個人很窮，也許有很大的大款在追求她，但是她一點也不愛那個人，也許你只是她衡量利弊、在愛與金錢中得到的一個折衷答案呢？”阿弟說：“她要是個上海女人，你就不會這么懷疑她了！”

　　談戀愛當(dāng)然是要花錢的，阿弟從小大手大腳，讀大學(xué)以后又有我在撐他，腦子里根本沒有經(jīng)濟(jì)賬。一個月花了一千多，我爸媽開始控制他的零花錢，為的是讓他知道，到底誰才擁有支配他的權(quán)利。有一天他和盧勤勤把錢花得精光，盧勤勤嘆息說：“我們太窮了。”阿弟心中一片凄涼，獨自回家時經(jīng)過人民廣場，看見一輛采血車。阿弟想，今天豁出去賣血。他鉆進(jìn)汽車，對醫(yī)生說：“抽兩百。”醫(yī)生幫他抽完了，阿弟說：“給錢。”醫(yī)生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指了指車上貼著的標(biāo)語，“獻(xiàn)血光榮”.

　　阿弟拿著一罐牛奶回到了學(xué)校，他對盧勤勤說：“這是我賣血掙來的牛奶，我本來以為會有錢的，結(jié)果是獻(xiàn)血車。”盧勤勤告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賣血的地方了。她對他說，雙峰我要愛你一輩子。

　　慘的是，半個月以后學(xué)校組織獻(xiàn)血，阿弟也不知道解釋一下，結(jié)果又被抽掉了兩百。抽得眼睛都直了，得虧身體好，不然得出人命。

　　盧勤勤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在一家公司做助理，月薪一千五，在上海，遍地都是這樣的女孩。阿弟比她低一屆，也開始找工作。我最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無可避免地發(fā)生了——阿弟必須拿著簡歷去找工作，社會對阿弟這樣的人可能連欺負(fù)的興趣都沒有，直接就把他踢出局了。我的男朋友是一家外資公司的市場部經(jīng)理，被我請來教阿弟面試技巧，兩個人講了有一個小時。結(jié)束了，男朋友偷偷地對我說：“你弟弟連營銷4P是什么都不知道，連PPT都不會用，到哪兒去找工作��？這種狗屁學(xué)校教的都是些什么破爛玩意兒�。�”我嘆了口氣說：“狗屁學(xué)校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一萬多。”

　　最初問題還不大，只是找個實習(xí)單位，我把阿弟安排在一個閨蜜的公司里，沒有工資，管一頓盒飯。阿弟每天坐在辦公桌前，有一臺電腦可以讓他解悶，但阿弟這個人對電腦完全不感興趣，坐到后來，屁股上像長了刺一樣難受。偏偏我那個閨蜜非常不靠譜，因為很早就認(rèn)識阿弟，把他當(dāng)自己的親弟弟一樣使喚，正事不干，經(jīng)常差他去樓下便利店買零食。那家公司管理很松散，有一群女的，還都瘋瘋癲癲的，每個人都差他，買口香糖買汽水買香煙。最后，連衛(wèi)生巾都差他去買，買錯了還讓他去換。阿弟干了四個月，什么都沒學(xué)會，對于衛(wèi)生巾的情況倒是門兒清，蘇菲嬌爽日用夜用護(hù)翼超薄，哪個女的用哪一款，哪個牌子在做促銷，誰的假期比較長誰的假期比較短。有一天他在飯桌上把這事情說了出來，我爸爸大怒，痛罵我一頓，勒令他離開這家公司。

　　阿弟自己倒是無所謂，不覺得買衛(wèi)生巾有什么丟人的，只是那公司一幫女的，讓阿弟覺得無聊，也就不去上班了。閨蜜打電話給我，說：“雙峰太嬌氣了，這樣子以后怎么可能在職場立足？”我說：“你省省吧，再做下去，他都可以去批發(fā)衛(wèi)生巾了。”閨蜜說：“其實大家也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去差他的，當(dāng)然他也比較可愛，悶頭悶?zāi)X的。一般的實習(xí)生哪有這種待遇？”

　　此后，阿弟就在各種各樣的公司之間徘徊，其過程無非是面試、實習(xí)、混幾個月、回家。起初幾家公司，仍然是我介紹給他的，一來二去我也煩了他，懶得再去管他的事，由他自己去瞎撞吧。他終于也體會到了，買衛(wèi)生巾其實是個肥差，但他已經(jīng)沒有這份運氣了。家里對他本來就不抱什么希望，經(jīng)過了這一年則迅速地絕望了。

　　有一天我問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工作呢？”阿弟想了想說：“最好是不要坐辦公室的，不要對著電腦，最好每天在街上走來走去。我最煩對著電腦。”我聽得目瞪口呆，只能說：“雙峰，像你說的這份工作，要么去做快遞員。”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認(rèn)為阿弟是個平庸無能的孩子，其理想也好，行為舉止也好，都應(yīng)該是隨大流的。我哪能想得到，他身上居然也有一種怪怪的氣質(zhì)呢？

　　阿弟說：“我想去考警校，將來是公務(wù)員。”我說：“考警察很難的吧？要通關(guān)系走后門嗎？”阿弟說：“上海的情況好一點，我們以前的足球隊長就考取了警校，完全靠自己的本事。”我說：“那你就試試看吧。”說實話，我完全沒把這件事當(dāng)真，因為阿弟的人生非常可怕，任何理想和目標(biāo)，只要他說出來，就必然會落空，簡直像是挨了詛咒一樣。

　　與阿弟相比，盧勤勤是個非常上進(jìn)的女孩。她畢業(yè)后曾提出，想住到我們家的老房子里，被我爸媽拒絕了。這主要牽涉到房租金的問題，也意味著我爸媽對她根本不予承認(rèn)。這個四川女孩和同學(xué)合租在一個煤衛(wèi)合用的小房子里，日子過得相當(dāng)艱苦，不過她很快就在公司里站穩(wěn)了腳跟，工資也漲了。女孩頗有些遠(yuǎn)見，在讀大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去一個培訓(xùn)班學(xué)過瑜伽，恰逢那幾年瑜伽在上海盛行，她便去了一家健身房做起了私人教練，這樣一個月的收入加起來竟有七八千，很快就租了一個兩室戶的老公寓。那陣子她到我家來吃飯，身上穿的已經(jīng)是H&M和IT的衣服了，我送了她一套雅詩蘭黛的化妝品，她明顯識貨，謝了我好幾次。

　　我媽仍是那個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私下里對我說：“那么貴的化妝品，給小盧干嗎？慣壞了她，天天跟著雙峰使錢吧。”我笑著說：“你也太小看人家了，小姑娘比阿弟能干多了，用不了幾年她就能在上海立足的。”我媽嘆道：“等她立足了，就看不上雙峰嘍。”我說：“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兒子不成器。我看這個小姑娘挺好的，你對她有什么成見呢？”我媽說：“畢竟是窮人家的女孩，到上海來，沒有根基的，再能掙錢也不過是表面風(fēng)光，來一個有鈔票的男人，立刻打倒她。我是覺得她心很大，你弟弟根本撐不住她的。”我說：“你這個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再看一陣子吧。”

　　盧勤勤租了房子，阿弟的好日子來了，白天不去上班，喝醉了躺在女孩家里大睡，我們都以為他在某個公司實習(xí)。直到他大學(xué)畢業(yè)，我爸爸問他轉(zhuǎn)正了沒有，他才說：“我早就沒工作了，白天我就待在盧勤勤家里。”我爸一時胸悶，便把責(zé)任都怪到了盧勤勤頭上，說這個女孩勾引得阿弟不思進(jìn)取。我說：“爸爸，你還是怪自己兒子不爭氣吧。出去做苦力，你說是人家女孩逼的，在家睡大覺，你又說是人家女孩勾引的。那女孩再壞也壞不到這個地步吧？”那一陣子我換了個男朋友，是外地來滬人員，我媽正一肚子氣，便插嘴說：“你們都去找那些外地人吧！”我說：“外地有什么不好的，上海人死了還要埋到外地去呢。”

　　阿弟大叫：“你們不要再逼我了好不好！”

　　我大怒，指著他鼻子罵：“一天到晚就是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變成飯桶了嗎？家里條件不算差，比你窮的孩子都在外面做牛做馬，你就躺在爸媽身上啃老吧。白練了你這一身肌肉，沒出息的東西！”

　　阿弟繼續(xù)大叫：“我一輩子就是活在你們的陰影里！”

　　我還沒來得及譏諷他，我爸爸跳了起來，在一片尖叫中掄起椅子照著阿弟扔了過去。阿弟左支有絀，擋著我爸爸的拳頭。爸爸年輕時候在西藏當(dāng)過兵，雖然五十多歲了，打起阿弟來毫不手軟——但這的確是他第一次動手打阿弟。五十歲的爸爸還要靠拳頭來教育兒子，看到這幕情景，我眼淚都流了下來。

　　第二天阿弟腫著臉去一家公司面試，沒兩句話就被請出去了。

　　盧勤勤的父母來到了上海。那天盧勤勤要上班，為了面子，阿弟讓我開著車，帶著他去火車站接人。吃飯的時候聊了聊家常，知道他們都是四川的下崗職工，家境很差，為了供女兒在上海讀大學(xué)，不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好幾萬的債。老夫妻在城里開了一家小吃攤，一個月前被城管踏平，只能來上海投靠盧勤勤。

　　盧師傅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幾乎不說話，只和阿弟對干白酒。盧師母比較健談，說一會兒話，就笑瞇瞇地看一眼阿弟，顯然是很喜歡他。盧師母說：“小吳，愛吃川菜嗎？”阿弟點點頭，盧師母說：“那阿姨以后就給你做菜，你常來吃。你放心，阿姨不會白住在家里的，我馬上就去超市里找份工作。”我趕緊說：“盧師母您別這么說，這畢竟是盧勤勤的家，和吳雙峰沒什么關(guān)系的，他有什么資格來管你們？”盧師母說：“我很喜歡小吳，很忠厚的，來上海之前我還有點擔(dān)心呢。”我和阿弟一起訕笑起來。

　　盧家夫妻來上海時，恰逢我爸爸出國考察，雙方也就沒能湊在一起吃飯。阿弟一直謀劃著這頓飯，我媽保持著足夠的警惕。阿弟沒辦法，把外公外婆騙出來和對方見了一次面，外公已經(jīng)八十歲了，年紀(jì)大的人不會把事情往壞處想，自然是萬般皆好。阿弟趁勢提出：他要和盧勤勤結(jié)婚。外公聽了也有點犯難，說：“你才二十三歲就要結(jié)婚？”阿弟說：“以前十八歲就可以結(jié)婚了嘛。”外公眼珠一轉(zhuǎn)，說：“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不你還是回家和你爸媽商量吧。”阿弟的如意算盤又落空了。外婆憂郁地說：“雙峰，你連工作都沒有就要娶老婆，在鄉(xiāng)下都行不通的啊。”

　　那一陣子阿弟開始把家里的東西往盧家搬，起初是用不上的鋼絲床，然后是柜子里多余的被子枕頭，接著是一應(yīng)油鹽醬醋，甚至連自行車都送給了盧勤勤的爸爸，謊稱被偷走。有一天我媽做飯找不到菜刀了，問了才知道是阿弟給順走了。我媽大罵：“要是那把菜刀還在，我隔手就劈了你！”

　　我看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估計阿弟的婚期不遠(yuǎn)了，木已成舟了嘛。阿弟是一個擅長把生米煮成夾生飯的人。

　　沒過幾天，阿弟灰頭土臉出現(xiàn)在我眼前，說：“盧勤勤有別的男人了。”我有點吃驚，同時也覺得沒什么好吃驚的，為了安慰阿弟，我就做出很吃驚的樣子，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阿弟說，盧勤勤做得非常隱蔽，他根本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我也承認(rèn)，以阿弟的情商，要覺察出第三者的難度確實很高。事情是盧師母說出來的，盧師母看來是真心地喜歡阿弟，偷偷告訴他，最近有個男的經(jīng)常送盧勤勤回家，她晚上在瑜伽館做私教，可能是在那兒認(rèn)識的。阿弟一時氣苦，跑到瑜伽館門口去打埋伏，果然看見一個男的陪著盧勤勤出來。

　　崩潰的阿弟沒能鼓起勇氣沖上去，他騎著自行車回到家，說完這件事，把我爸爸珍藏了十多年的特供茅臺拆封，自斟自飲喝了個精光，還沒醉，又把家里的料酒喝了半瓶，倒在沙發(fā)上睡過去了。

　　那時夜深了，我媽早就睡了，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我對著阿弟爛醉的身體看了半天，心想，等這個家伙醒過來，怕是要把家都給拆了。我決定去找盧勤勤。來到她家門口，開門的是盧師母，她看見我這么晚來，自然也就明白了意思，非常歉意地讓我進(jìn)門。盧勤勤正在打電話，我在屋子里看到了我們家的鋼絲床、被褥、掛歷、鬧鐘、拖鞋、菜刀……盧勤勤掛了電話，讓盧師母回去睡覺，給我泡了杯茶，我們談阿弟的事情。

　　盧勤勤說：“姐姐，那個男的只是我的一般朋友。”我說：“你不要誤會，我并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盧勤勤向我解釋，那個男的是她公司的同事，銷售部門的主管，平時在這家健身房練跆拳道，看到盧勤勤在教瑜伽，自然覺得奇怪，過來和她搭訕。她不想讓公司的人知道自己在做私教，無可奈何，陪著這個人喝了兩次咖啡，接著他便提出送她回家，她也沒反對。如此一來二去，兩人也熟了。男的自然也有點追求她的意思，只是還沒有挑明。末了她說：“我覺得自己是做得有點過分了。”

　　我說：“也不能這么說，這種事情誰都會遇到。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你放棄了我弟弟，請你不要傷害他太厲害。”盧勤勤說：“我好喜歡雙峰的，就是覺得他太幼稚了，什么事情都靠不上。”我看了看她家里那些物件，嘆息說：“他已經(jīng)很努力地讓你依靠了。”盧勤勤搖頭說：“我不是要這些。我壓力真的很大，家里欠了很多錢都得我來還，我希望他能有前途，而不是靠自己家里。女人希望自己男人有前途、上進(jìn)，總沒有錯吧？”

　　她一直在搖頭，說：“他難以依靠，一直一直就像個孩子。也許他真的只適合找一個上海的女孩子，家境也不錯的，一輩子沒什么艱難。”她又說，“可是奇怪，我喜歡的就是他身上的孩子氣。這怎么辦呢，好矛盾啊。”

　　我問盧勤勤：“那么，你到底決定怎么辦呢？”

　　盧勤勤說：“雙峰說要去考警校，我想，無論如何都等他考試以后再作決定吧。”

　　阿弟和盧勤勤的關(guān)系，被這件事維系住了。盧勤勤說她不想因為感情的事情影響阿弟考試，實際上也是想看看阿弟到底能不能夠依靠，畢竟警員是公務(wù)員待遇，能夠做警察，對阿弟這樣的人來說已然是前程似錦了。不過，以阿弟這樣的情商，我也很難相信他可以去抓壞人，他不要誤傷了好人就謝天謝地了。

　　阿弟說：“我一定要考取警校！”

　　在他考高中、考大學(xué)、考四級的時候都有過類似的誓言，結(jié)局都不是很妙。我爸媽倒是高興起來，覺得這次兒子終于要爭氣了。我爸爸說：“你要是考取了警校，我就把我珍藏十年的特供茅臺拿出來喝！”打開柜子一看，“哎？茅臺呢？”

　　那一年警校招生，有兩百個名額，是歷年來最高的，但只招應(yīng)屆生，也就是說阿弟這一次要是考不取，以后就沒有機(jī)會了。警�？荚嚪譃槲幕�考、體能考和面試三項，阿弟的任務(wù)就是努力復(fù)習(xí)功課，努力練身體，另外又給自己配了副隱形眼鏡，把腦袋剃成了板寸。阿弟的肌肉又暴脹起來，有幾次和我一起出去，把我的閨蜜們都看得有點眼饞。

　　可是他落榜了。

　　據(jù)說，落榜的原因是阿弟專注于無氧鍛煉，渾身肌肉的人固然可以做俯臥撐拉引體向上，但警校的體能考試偏偏是五千米長跑，比的是耐力。阿弟早就知道這一點，奇怪的是他在準(zhǔn)備階段竟荒疏了跑步，莫名其妙地執(zhí)著于肌肉訓(xùn)練。這確實是他作為怪咖的又一個證明。

　　世界從五光十色歸于黑白。我早就預(yù)料到這個結(jié)果，但心中仍不免抱有希望。現(xiàn)在我知道，這個黑白的世界，用不了多久也將坍塌了。盧勤勤和阿弟之間是不會長久的。

　　是阿弟傷害了盧勤勤。有一天他們在一起，為了一件小事爭吵起來，阿弟大吼道：“你去找那個銷售主管吧！”女孩當(dāng)街甩了阿弟一個耳光，跳上了一輛出租車消失了。

　　阿弟有一幫大學(xué)時代足球隊的狐朋狗友，基本上都是些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東西。這些人給阿弟出餿主意：你發(fā)條短信給盧勤勤，說自己有新女朋友了，如果她求你回頭，就說明她愛你，如果她不回頭，就說明她和銷售主管好上了。阿弟這個笨蛋，完全不了解女孩的心思，照著他們說的把短信發(fā)過去。半晌，女孩回了一條：那我們分手吧。

　　分手那天，盧勤勤要求阿弟把新女朋友帶給她看看。阿弟沒轍，只能把我叫上了一起去。分手的舞臺是一處小小的街心公園，高架橋上飛駛著各種車輛，公園里的樹葉上沾著灰塵，什么人都沒有。盧勤勤的身邊站著一個穿運動服的高個子男人，長相甚為平庸，但是看他的表情，儼然自認(rèn)為是強(qiáng)尼·戴普。我偷偷問阿弟，是不是那個銷售主管。阿弟撓頭說：“我也忘記那個人長什么樣了。”

　　盧勤勤說：“吳雙峰，你怎么沒把新女朋友帶過來。”阿弟說：“我沒有新女朋友，我騙你的。”我心里一涼，知道阿弟又在冒傻氣，這種時候怎么可以承認(rèn)自己說謊呢。果然，盧勤勤做出了失望的表情，說：“那我們今天來干什么呢？”阿弟說：“把話說說清楚，是你先找了別的男人。”盧勤勤說：“吳雙峰，你現(xiàn)在讓我覺得有點討厭了。”

　　阿弟也開始反擊，說：“這就是你的新男朋友？也不過如此嘛。”這個男人把頭扭過去，看著高架上的汽車笑了笑。盧勤勤說：“我們還是不要相互傷害了，吳雙峰，到此為止吧，就當(dāng)你從來沒有認(rèn)識我。好嗎？”阿弟說：“好。”

　　居然就這么平淡地，阿弟讓盧勤勤走了。那兩個人走到花園的出口，阿弟忽然說：“喂，那個男的，要不要打一架？”男的回過頭來，看看盧勤勤，又看看我，慢條斯理地說：“有女士在這里，打架很沒有教養(yǎng)的。”我擺擺手說：“我無所謂的，你要是可以打架，就過來打唄。”男的說：“那我也不想打，蠻疼的。對了，你不是要考警察嗎？如果因為打架被拘留了，你還怎么考？”阿弟說：“我沒考上。”

　　男的說：“算了，小朋友，靠打架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以后你就會知道。”我嘲笑道：“他又不是來解決問題的，打過了才知道有沒有問題需要解決。”這個男人看了我一眼，到底還是沒有被我激起來，攬著盧勤勤走了。

　　回家的路上，阿弟說：“姐姐，我以為你會勸架呢。”我惡狠狠地說：“我盼著你被跆拳道踢死。”

　　這一天晚上阿弟忽然大哭起來。全家驚醒，爬起來勸他。勸到最后，家里二老全都撐不住了，打電話叫我回家。我來了，阿弟說要找我單獨談心。我以為他要反省人生，不料他說：“姐姐，我心里難過死了。分手前的一個禮拜，我去了盧勤勤家里，那天我們做了六次。”我嚇了一跳，說：“真的有六次？”阿弟說：“她抱住我說，要和我做到把這輩子的都做完。”我嘆息道：“你究竟知不知道盧勤勤心里在想什么呢？”阿弟說：“不知道。”過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問：“媽的，你真的一天做了六次？沒吃藥？”阿弟說：“我干嗎要吃藥啊，我身體好得很。”我罵道：“真的會做死的！”心想到底是從小割過包皮的，天賦異稟啊，以后不愁找不到女人。

　　阿弟說，盧勤勤把她的第一次給了他，至今想來，都覺得她肯定會嫁給他，不料中途生變，內(nèi)心非常難過。我勸他：“其實也沒什么，你的第一次也是給了她，彼此并不虧欠什么。”阿弟說：“我的第一次，給的不是她，是高中時的那個大眼睛女生。”我差點又被他氣昏過去，問他：“那是什么時候？”阿弟說：“高一的暑假。”我在心里算了一下，那一年我讀大二，也是在暑假里有了第一次，我比阿弟大五歲，竟然在同一年里有了第一次。我越想越氣，罵道：“你怎么小小年紀(jì)就干這個？你活該！哭死你這個笨蛋吧。”

　　和盧勤勤分手后，阿弟被幾個足球隊的攛掇了，打算開個小店。那幾個男孩也沒找到正經(jīng)工作，天天在一起鬼混。其中有一個人，認(rèn)識一個開奶茶店的，所謂的加盟連鎖店，店主要去外地發(fā)展，想把奶茶店盤出去，這伙人就去接盤了。

　　阿弟和家里商量了一下。我爸爸覺得，再這么混下去，這孩子就廢了，出了血本讓阿弟做大股東，投資了八萬塊錢，盤下了一個寬度不足一米的小門面。原先的店主走了，阿弟他們?nèi)ミM(jìn)貨才發(fā)現(xiàn)，這店主還欠著總店好幾萬的貨款，這錢必須由阿弟來還，否則就取消他的加盟權(quán)、我爸媽再次吐血，生意還沒做呢，就賠進(jìn)去了幾萬塊錢。

　　奶茶是阿弟的綽號，如今奶茶賣奶茶，大家都覺得很般配。開張以后我去了一次，阿弟的小店有聲有色，正對面是個公共汽車站，客流量不成問題，阿弟親手給我做的奶茶也比街上的好喝�？粗�他在柜臺后面嫻熟地操作著，收款，找錢，我終于有了一絲安慰，阿弟啊阿弟，但愿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吧。我開著車回家，很自然地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在一公里的街面上至少有十家奶茶店，我的心轟的一聲又掉進(jìn)了海底。

　　毫無疑問，店虧本了，每個月不多不少虧五千。盡管阿弟認(rèn)真地工作，盡管他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送奶茶摔爛了自行車，盡管他不惜成本用最好的原料，盡管他每天早上九點到晚上十點都守在店里，但是，在一個競爭的世界里（或者僅僅是街面上），這一切都不足以讓他獲得成功，成功的因素并不取決于你是否努力。那陣子股票大漲，我媽往股市砸錢還來不及，每個月倒要倒貼給阿弟五千，已然沒有了脾氣。

　　有一天阿弟獨自坐在店里，黃昏的陽光照著街道，他看到盧勤勤出現(xiàn)在眼前。盧勤勤說：“一杯奶茶，不要加珍珠。”她也認(rèn)出了他。盧勤勤說：“吳雙峰，你現(xiàn)在在奶茶店打工嗎？”阿弟說：“我自已是老板。”他看到盧勤勤穿著一件紫色的防輻射服。

　　盧勤勤說：“我懷孕啦。”

　　阿弟說：“你和銷售主管結(jié)婚了嗎？”

　　盧勤勤說：“沒有啦，我已經(jīng)辭職了，和一個臺灣人在一起。我就住在這附近，居然不知道你也在這里。”

　　阿弟說：“你懷孕了，不要喝奶茶，對身體不好的。”

　　那天阿弟騎著自行車把盧勤勤送回了家，確實不遠(yuǎn)，以后盧勤勤可以常來看他。臨分手時，盧勤勤說：“雙峰，我在你人生最錯誤的時候認(rèn)識了你，真是運氣壞透了。”阿弟沉默，盧勤勤傷感地說：“你記住了，我是你遇到的最好的女孩，你是我遇到的最糟糕的男人。”就這樣，阿弟惘然地看著她緩緩走進(jìn)了樓里。他騎著自行車回到奶茶店，想了想，拔掉了所有的電源，拉下了卷簾門，宣告奶茶店破產(chǎn)。

　　阿弟再也沒有見到過盧勤勤。

　　此后，家里托了關(guān)系，讓阿弟在一個Loft做后勤保障，這份工作相對比較安逸，也不用對著電腦，只需要對著主管的臭臉就可以了。有幾個女孩子在追求阿弟，都是上海本地的。我對阿弟說，適當(dāng)?shù)囊部梢哉乙粋�了，畢竟他也二十四歲了。阿弟說：“等我考上了警校再說吧。”我奇怪，怎么還有警�？煽�，阿弟說世博會馬上就要舉辦，這次不僅招應(yīng)屆生，還招去年的畢業(yè)生。名額比較多，機(jī)會僅此一次。吃飯時，外婆憂郁地說：“雙峰，這次要把嘴巴并攏啊，上次你就是因為嘴巴沒并攏所以被淘汰的。”

　　為了這次考試，阿弟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戒了酒，每天復(fù)習(xí)功課，跑步健身，并且在眼科醫(yī)院動了個手術(shù)，徹底解決了近視眼的問題。家里對他已然不抱希望，本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由著他去。倒是我能感覺到，阿弟的霉運好像走到盡頭了。

　　他順利地通過了體檢、文化考和面試，最后一關(guān)是跑步，依舊是五千米。以阿弟當(dāng)時的水平，五千米輕松達(dá)標(biāo)，不成問題。

　　那天我陪著阿弟去了考場，他有點緊張，我說：“告訴你一件事，我剛和男朋友分手。”阿弟說：“啊，你都快三十了，這樣子下去就變成剩女了。”我說：“所以你看，這世界還是不公平，像我這么優(yōu)秀的女人居然嫁不出去，你這個家伙混得這么慘，還是有女孩子追求你。”阿弟說：“上海男人么就是吃香。”

　　在做準(zhǔn)備的時候，阿弟從包里拿出了一雙成色很舊的跑鞋。我說：“我送給你這么多好鞋都不穿。”阿弟說：“這是盧勤勤以前送給我的，分手以后我一直都沒穿，以后也不會再穿了。”我說：“好吧，你好好跑，這次要是輸了就沒下回了，你只能去考城管。”阿弟說：“我才不要做城管。我跑個第一名給你看。”我說：“你只要達(dá)標(biāo)就夠了，小心別摔了自己。”

　　在他走上起跑線的時候，他又回過頭來對我說：“我真的跑第一給你看。”

　　天上下起了細(xì)雨。二十個男的在跑道上移動。阿弟在人群中，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領(lǐng)跑的是一個細(xì)瘦個子的男孩，看身材明顯是跑步的料子，比阿弟那臃腫的肌肉男勻稱而輕捷。有一對中年夫婦站在我身邊，是那男孩的家長，他們操著南匯地區(qū)的上海鄉(xiāng)下口音，非常興奮地說：“建國這次要拿第一名了！”

　　南匯男孩跑得像一頭羚羊，在細(xì)雨中，他逐漸甩開了后面的人，他的姿勢非常好看，跑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還不忘記朝他的父母揮揮手。而阿弟神情嚴(yán)肅，臉上沾滿了雨水，他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

　　半程以后，我發(fā)現(xiàn)阿弟跟在南匯男孩身后五米，而其余的人已經(jīng)被甩出去小半圈了。我忍不住喊道：“你要好好跑！加油！”阿弟的身影掠過了我的眼前。雨下得有點大了。我看著他在雨中奔跑，好像是把人生中所有的遺憾都扔到了遠(yuǎn)處。我對著他的背影喊道：“阿弟，你給我跑個第一出來！”

　　親愛的弟弟，世界是很簡單的，只要你跑得夠快夠遠(yuǎn)，對嗎？

　　沖刺階段，阿弟緊跟在南匯男孩的身后。我們等待著這最后的時刻。在距離終點還有十米處，南匯男孩狂叫：“姆媽！�？既×�！�？嫉谝�！”與此同時，阿弟超過了他。

　　我已經(jīng)看不清阿弟臉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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