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把我當罪犯囚禁,家人把我當恥辱放逐。”那個17歲的男孩雷奧僅因為陷入了同性戀情的泥淖,這個不被那個時代認可的戀情,在邊緣的狀態(tài)下,他一直畏懼那雙重的毀滅。
“我一直都背負著隱秘的包袱,已經(jīng)太深、太久地將自己裹入了沉默之中,再也無法用語言傾訴心曲。即使我在訴說的時候,也不過是用另外一種方式裹縛自己罷了!彼栽诘弥约罕徽魅攵韲说膭趧訝I的時候,他滿心歡喜!拔乙x開這針尖大的小城,這里所有的石頭都長著眼睛!钡撬麉s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更加嚴峻殘酷的磨難。
然而,當他帶著“啟動天命”的心愿,坐上運牲口的火車皮中,遭遇的第一件事便是集體大小便!澳欠蓦y堪,那份從整個世界襲來的恥辱感。還好只有這片雪地和我們在一起,沒有人看到,我們是怎樣被迫緊挨著,做同樣的事情!薄斑@夜晚的國度是何其的卑鄙與沉默,看著我們?nèi)鐜龀螅豢粗谖易筮,?*迪·佩利坎是如何提起她的懸鐘式大衣,把它夾在腋下,褪下褲子,鞋間響起嘶嘶的撒尿聲;看著在我身后的律師保羅·加斯特,在用力憋時是如何地呻吟,而他的妻子海德倫·加斯特在腹瀉時腸胃如何咕咕亂叫;四周升騰起的熱蒸汽如何立刻在空氣中被凍得發(fā)亮;這雪地是如何給我們下了一味猛藥,讓我們和光著的屁股、下半身發(fā)出的聲音一起,感受到孤獨;我們的五臟六腑在這種一致性中,是何其遭罪!
那不止是一種難堪,更甚的是對人性尊嚴的一種蔑視。這樣被當作牲口的姿勢,讓雷奧感到恥辱了。然而同時,17歲的他,終于漸漸明白自己未來的命運該是怎樣的多舛。漸漸了解,恐懼絕望的滋味。
“也許這一夜突然長大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心中的恐懼。也許一致性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實現(xiàn)。因為所有的人在如廁時,都無一例外地面朝路堤、背對明月,不敢讓敞開的車門離開自己的視線。這扇門已讓我們心生眷戀,如同眷戀家中的一扇房門。我們無比恐懼,怕我們還沒上車它就關(guān)上了,怕火車會丟下我們開走。”
然后雷奧開始回憶自己在勞動營的生活。在那個無論走到何處都被蔑視的,詮釋絕望讓他了解恐懼并漸漸麻木至行尸走肉的地方,僅僅五年,便讓曾經(jīng)那個17歲的少年歷盡**桑。在那里,輕視是被認可的,是他們必須容忍的。他們?nèi)萑,直至麻木!懊畹膬?nèi)容反正我們也聽不懂,但卻明白其中的蔑視。慢慢地我們習慣了被蔑視。久而久之,這些命令聽上去只不過像是在不斷地清嗓子、咳嗽、打噴嚏、擤鼻涕、吐痰,總之是在不斷地產(chǎn)生粘液。所以特**迪•佩利坎說:俄語是一種感冒了的語言。”在那里,饑餓是他們最最親密的朋友!皼]有東西可煮的時候,炊煙就會逶迤地爬進我的嘴里。我縮回舌頭空嚼著,把唾液混著黃昏的炊煙一起吃,一邊想著煎香腸!薄梆囸I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正因如此,它想什么時候來,如何來,都由它!弊掷镄虚g的絕望讓人心驚的同時,更多的,是對那個時代的痛斥,對那個時代的非人的痛斥。
但最后,這個堅強的男孩,終于還是帶著殘缺破敗的麻木的心回了鄉(xiāng)。他“再也沒有結(jié)婚。只有濫交”。當年面黃肌瘦的少年,很快逃離了饑餓天使?嚯y的記憶可以漸漸淡忘,然而年華老去,卻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折磨。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恐懼與絕望,將成為雷奧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傷痕。
整本書,字里行間都是壓抑著的絕望。堅強的雷奧最后是回來了。但是在我看來雷奧已經(jīng)死了,回來的,只是那個空的身體!皬牟挥冒ゐI的那天起,我簡直就是在以生命本身為食。只要吃東西,我就會為食物的味道所囚禁。六十年來,從勞動營回鄉(xiāng)之后,我就是在為反抗餓死而吃!碑斏钭兂蛇@樣,我已經(jīng)無法想象,是怎樣的絕望麻木造就這樣的靈魂。就像我無法想象“骨頭只能無依無靠地懸掛在我的身體里”的感覺是多么無助多么黑暗一樣。然而赫塔.米勒卻這樣輕易地,把這一切黑暗的世界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僅僅用她自己的方式,卻深刻揭示了一個個麻木靈魂身后的創(chuàng)傷與絕望。
這是一個怎樣非人的年代。當你的生命不再由自己控制。當你的靈魂被輕視,尊嚴被踐踏。你的生活像紙張一樣脆弱。別人輕輕動動手指便可以毀滅你的所有。米勒在作品中再一次回到黑暗的歲月中,她用自己的方式,用沉默著的筆,控訴那個非人的世界非人的折磨。讓我震撼的同時,卻也折服。
除卻這沉重的壓抑的絕望感,更讓我欣賞的是米勒文字。純碎的,體驗生活的文字,讓你感觸到窒息。她書寫苦難,卻不需要控訴絕望。因為歷史在她的筆下破碎成碎片,拼湊的一個個人生,足以震撼心靈。她在那個非人的年代用沉默控訴非人的靈魂的折磨。一個個麻木的生命、被踐踏的尊嚴被她在無聲無息中殘忍揭示。直到你有痛感,直到流血。
“如果誰想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卻又無法擺脫它時,它就會變成一種沉迷。就連如冰的寒冷也在以一種溫和的方式,策劃著這件可怕的事。 ”
當死亡都成為奢望,那么活著的意義還有什么呢。米勒在獲獎演說中說:“我希望我能為所有那些被剝奪著尊嚴的人說一句話――一句話包含著‘手雋’這個詞。” 對于米勒而言,“手雋”便是 “人類的巨大孤獨”。在不再“非人”的今天,我們應當帶上尊嚴前行。我們或許和他們一樣承受同樣的孤獨,但是我們可以和他們有不一樣的方式。那么,當我們一無所有的時候,至少我們還有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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