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生活真的很不容易,任憑我們?nèi)绾螔暝矓[脫不了,或者是憤怒,也是我們一廂情愿罷了,小編整理了一篇生活摸不著也甩不掉,到頭來不過是一廂情愿供大家欣賞!
1
那繩子比她想象中扎得還緊,朗曼歪過頭把牙齒湊上去。她的指甲已經(jīng)不怎么好使了,所幸牙還沒全部掉光。幾分鐘前,她就聽到窗縫里漏進來的喧鬧聲,這是這片街區(qū)的通病,她向來都懶得搭理這片住戶,可也不愿意接受更多的施舍搬到那些清閑、連花草都訓練有素的富人區(qū)。
況且她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她感覺牙齒下的繩子“咯”的一聲被咬斷了,該扯開的結還是僵著,旋即窗戶上一記清脆的響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從天而降。她丟下手里的東西,不緊不慢地朝門口走去,轉開門把。幾個小孩臉上蕩漾著笑,水球適時地砸在她腳前,地面迅速被水洇開,還濺到了她的鞋幫上。有一個年紀小一點的,瞪著一雙牛一樣無辜的雙眼瞧著她。最前面的男孩把手搭在車把上,戴著一頂八角帽,手里還拿著飽滿的水球。
朗曼小的時候也扎過這種東西,那時候她哥哥還沒變成一個怪胎,教她打彈弓和扎水袋,有一回不小心把彈弓打在了父親的額頭上,結果一晚上她都被哥哥的哭聲搞得沒辦法睡著。她看了身旁的窗玻璃一眼,有兩朵向日葵被打閹了。那兩株長得極高大,像是不甘生在這狹仄的花園里一般,帶著硬生生的侵略性。她種了很多不同品種不一的植物,顏色也毫不講究地堆雜在一起,但是她不介意,并對它們這種生猛瘋長的生命力感到欣慰。
她把被打閹了的花折下來,接著迅速掉頭進了屋,端了接在壞了的水管下的面盆,利落地返回去,門一打開,迎上幾張還有點錯愕的面孔潑去:“小雜種。”
她把難聽的詞輪番罵了一遍,并威脅要讓他們的父母在這一片再也抬不起頭來。她竟然能有這么多話可以輪番地罵出口,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要不然呢,人老了總得有點優(yōu)勢吧,她一邊罵一邊冒出這樣的念頭。她也不怕他們真拿手里的東西攻擊她,這些孩子不是全不認識她,羅弗街的老潑婦,她知道人們私底下怎么想她。于是兩邊人都這么來回罵著,再過了一會兒,從窗縫里漏進來的就只有灰沉沉的風聲了。喧囂一下子從這條街去上被抽去,她關門進屋,把面盆重新放到水管下,也懶得叫人來修,就這樣湊合吧。
朗曼濕掉的手往臀部的布料上擦了擦,彎下腰來重新去撥弄那根繩子,這回兒它連著的一根主繩啪地松了,可能因為年代太長,這些麻繩已經(jīng)有些發(fā)脆了。她把那一疊東西堆在茶幾 上,戴上老花鏡,看了看四周,沒看到它的身影,靠近天花板的墻體有些剝落了,像是一塊斑駁的皮膚,自己以后的皮膚大概也會變成這樣吧,她把臉湊得離紙更近些,上面的日期有些糊,依稀能分辨一點,信的背面曾經(jīng)都是用絳紅色的火漆封上的,她哼了一聲,小心地把紙從里面抽出來。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基督城了。車子的引擎還是有點小問題,但先不管這么多了。總之我出城了,真是令人興奮。我把車子的頂棚給撤了下來,調(diào)到了703兆赫的電臺,我最喜歡的電臺。上兩周他們做了一個榜單,按照字母順序把這些搖滾歌手都排了個遍,不知道今天輪到誰了。沒過一會兒天就開始飄雨,盡管只是細密的小雨,但我有些擔憂,你知道……我的車技并不是很好。我盡量開得慢一些,大概開了兩個多小時,我瞥到路邊有人招手,那個人把衣服的帽子拉上了,看不太清楚樣子,地上耷著一個包。我開近一點,是個胡子拉渣的年輕人,他看起來有些疲憊,濕漉漉的,于是就讓他上車了。這時候雨開始有些大了,他幫我一起把折疊的頂蓬翻出來,但是那個該死的頂篷似乎卡住了,一動不動,最后總算是拖出來一點,但還是不能完全遮住,也只能這樣了。他坐在我后側的位子,沒有坐在我邊上。天一點點暗了。剛剛拉頂篷的時候都是聲音,現(xiàn)在車里一下子就安靜了。開出了城區(qū),電臺的信號就越來越弱,夾著白噪音,我索性就關了,這樣一來,車里幾乎就只有我們兩個的呼吸聲。我到底還有些害怕,本來指望著他會說些什么……或者……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他能說些什么,隨便說些什么?晌乙膊皇悄欠N能說些什么的人。后來我主動開口問他從哪里過來,他才簡短地說從北部一路搭車過來,然后朝格雷茅斯的方向走。格雷茅斯,我在心里念,灰色大嘴。隨后我們又陷入沉默。
那些搭車的家伙,他們通常都……你明白嗎,那就好像是一種約定俗成,來引導一段對話,他們像是旅途里的調(diào)味劑,甚至在伸出拇指的時候就已經(jīng)用渴求的目光追隨著你,來增加自己上車的幾率。他們總要貢獻點什么,哪怕是一個乏味的故事,要不然哪有那么多好心人呢?不過在想著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時,我已經(jīng)慢慢適應了車里的空氣,從后視鏡里我看到他半垂著眼睛望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燈光。
天色暗透了,因為雨的關系,比平時暗得都要早,雨聲和風聲混雜在一起漏進來。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濕透了。
大概到十點的時候,他輕輕叫了我一聲,我應聲看到幾百米外有個農(nóng)場,農(nóng)場邊是一個高高的谷倉,門敞開著。于是我把車停在外面,打算晚上就在這里避雨。我從后備箱拿了一件干衣服換上,盡管還是很冷。我躺到稻草堆邊,那個男孩在離我一米多外的地方坐下來。我沒躺下幾秒就嚇了一跳,原來這谷倉里面是有人的,有個老頭裹著卡其色的夾克躺在草堆里,他很安靜,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管不了這么多了,我太過疲憊,很快就失去意識,等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發(fā)白了,我瞇了一會兒眼睛才恢復視力,我沒有看到昨夜搭車的人,倒是那個老頭也醒了,睜著眼睛看著我。我動了動,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一件衣服,是那個人的碳黑色外衣。我蜷在那件衣服里,不知道要站起來還是再躺一會兒,接著那個老頭叫了我一聲,用手指了指天外,他的牙差不多都掉光了,咧開嘴,順著他指的方向,我看到有片淺紫色的云,移動得很慢,過了一會兒,一個山尖浮現(xiàn)出來。然而當我走出去再看的時候,那個山尖便消失了。
A.S
11.30
門鈴響了。朗曼把信疊在邊上去開門。是牛奶到了。她簽過名,把牛奶放在門口,那是以前老頭喝的東西,每次都是兩年起定。她心里沒由來地升起一股怨氣,他怎么就不能撐到喝完這些牛奶再死呢。她自己是不喝牛奶的,本想給貓喝,后來發(fā)現(xiàn)它也不能喝。一開始她拼命地做蛋糕,做各種可以放牛奶的東西,好像把牛奶消耗掉,很多東西也能一起處理掉一樣。
但是她漸漸就覺得乏味了,好像是有一天穿過門廊突然想通的,她不再碰那些牛奶了。她回想起他走的時候,孩子們特地飛到這里來陪她,要知道,他們成年后幾乎沒有對她展現(xiàn)過多少善意。但是,那個時候,她要怎么告訴他們她其實并沒有多么傷心。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表現(xiàn)出哪一種傷心的程度才是恰當?shù)摹V皇桥紶栍袝r候半夜醒來,她還會咕噥一聲他的名字,把被子掖過來,才會猛然驚覺這里只有她一個人。只有這個時候她反而才感受到一種寒意。她愛過他嗎?她自己也回答不上來,這個年紀還談什么愛啊,沒有愛也變成愛了。
她把那封信折了折,收件人是誰她心里似乎也有了數(shù)。她展開再看了看那個名字,又合上,再展開看了看。他們說的沒錯,她確實是有些老糊涂了。
是誰的名字呢,斯奈德,斯芬克斯?不,那女人連車都不會開。她搜索著他們遇到過的那些人,似乎有很多都對上了,又無法確定是哪一個。是什么時候收到的這些信呢,他們剛剛新婚不久?還是剛剛有了那兩個孩子的時候?
年輕的時候她精力旺盛,是個性格激烈的姑娘。她全情投入地生活,生氣也好,撒歡也罷,簡直要把自己一股腦地投擲出去。他們是怎么相識的,怎么相愛的,或者到底有沒有相愛,她實在是不記得了,但哪怕不記得,她也必定又是全情投入的,她只記得高興的日子其實并沒有多少,去希爾島的那段時間是她人生中唯一快樂的一小段時光,他們在那座島上盡情地玩,從這頭跑到那頭,從海水里站起來的時候,皮膚上都會粘著一些不愿掉下的水珠,在余暉下泛著光。每天早上她就躺在房門口把自己的皮膚曬成蜜糖般的金棕色,連頭發(fā)也被曬淺了一個色號,看起來像個十足的吉普賽人。以至于他那時候還破天荒地贊嘆了一下她的美麗。他們很快就回來了,后來,孩子出生,先是男孩,再是一個女孩……好多的麻煩。并不只是孩子的麻煩,還有生活……到現(xiàn)在她也說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了,但是一切都跟她預想的道路分岔了,再也沒有重疊上。
她往鉛筆標注的12月后的日期又拆了一封。
展信愉快。我現(xiàn)在在43號公路的路邊給你寫信,在一個櫻桃棚下面。這是一條被遺忘的公路,四周如同荒漠,我經(jīng)過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個賣櫻桃的小屋,這太魔幻了。
我趕緊停了車,我實在是渴極了,在路邊的水管邊接了很多水喝,然后買了許多櫻桃和桑果,你知道桑果吧,就是那種血紅色的果子,可惜我沒吃上幾顆,剛剛進車拿東西的時候不小心被我壓了一下,全爛了,現(xiàn)在我衣服上全是這種果子的味道,也許能吸引到什么鳥類也不一定。
嘿,又是我,你看出墨水顏色的不同了嗎?因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在公路邊了,我開了大概有八個小時,這里的山路扭曲地令人絕望,但是目前我已經(jīng)到達格溫了。剛到那會兒還是飄著雨,周圍都是霧氣。我住的地方是個沿湖的小屋,推窗出去便能看到整個格溫,湖對岸有很多島嶼,這些島嶼跟你之前見過的任何熱帶島嶼都不一樣,它們更像是一種畫里面的,上面是茂密的森林,再遠處就是那些畫家筆下的山了。
我一直想著格溫的樣子,現(xiàn)在我不能說她比我想象中更美或者更不美,她只是在我面前,這讓我一度覺得是一種幻覺。然而我心里并不是完全享受的,我心中有一些無法描述的陰霾,像是魔鬼一樣纏繞著我,它們甚至不是偶爾出現(xiàn)的,我試圖甩掉它們,總之我失敗了。所以我感到一種劇烈的內(nèi)疚,你明白嗎,我如今終于是逃離了,這么多年我都想逃離那個地方,可現(xiàn)在我站在這里,整個人卻被生生分割成兩層,一層被給予著劇烈的快樂,一層受著爐火般劇烈的痛苦,這種割磨般冗長,黏膩的煎熬……我?guī)缀跻獰o法呼吸了,真想一頭扎進這湖里去。
這幾天我住在一個老人的房子里,是個英國人,不太多話,但幽默。有時候我們就一起坐在窗臺上相安無事地吃面包。他晚上睡得很早,我就從房間里爬上去,一個人把爐火點燃,我躺在爐火邊上,那火在眼前晃著晃著,我就很快睡著了。那天大概是五點多鐘的時候,天蒙蒙亮,我推開窗子,外面很冷,湖對岸的山與山之間,隱隱露出一條公路。其實白日里的時候很容易就看到了,但那個時候我眼前都是近景,把這條隱匿的公路給遺忘了,那邊開過很多卡車,不知道那條路通到什么地方去,我只知道山的另一側是一座很高的山,當?shù)厝私兴。有時候會看到野生的馬站在一些生著荒草的沙路邊,溪水都干涸了。那天早上我看到這條公路,感覺它跟格溫毫無關系。你還記得有部電影叫《德州巴黎》嗎?我覺得那條路就是通往德州巴黎的。
A.S
12.11
天涼了,我離開的時候這里又下起了雨,這幾天我在山谷中穿梭,花正好開了,于是我常常忍不住停下來。我目前在奧馬魯,不管如何,我腦子里時刻想著我們的目的地,我也許能去到德州,巴黎也不那么難,可我真的找得到那個地方嗎?會不會它根本就不存在?
奧馬魯具備一種另類的氣質(zhì),帶著一種古舊落魄的美感,每天晚上我都會跟這里的農(nóng)民坐在田地里喝酒,他們可能是我見過最富創(chuàng)造性的農(nóng)民了。他們告訴我,起先是這里來了一個異鄉(xiāng)人,頭腦發(fā)熱開始宣揚老蒸汽朋克,其他人都不當回事,接著他們發(fā)現(xiàn)他自顧自把自己家的鐵皮給搭了一個鐵人出來,接著又把家里的拖拉機給改了。他們覺得看起來倒還不錯,于是就動手開始改自己家里不用的鐵皮,接下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看越順眼了,最后整個鎮(zhèn)子都開始這場復興運動,最后把自己的拖拉機全改成了蒸汽機械的大塊頭,這里面大概只經(jīng)歷了幾年的時間。
我現(xiàn)在正坐在他們田地里最高的那個拖拉機上給你寫信,你以后一定要來看一看。每年六月他們都要選出鎮(zhèn)子里改裝得最漂亮的拖拉機。
鎮(zhèn)里有個男孩說,只要我愿意嫁給他,就把他的拖拉機送給我。我感到非?上В驗槲掖_實被他改裝的拖拉機給迷住了。
A.S
1.23
朗曼走到他們的書房,把他們以往的相冊拿出來。一開始她只是一本本地拿下來,后來她干脆一股腦地讓他們落到地上。她撿起來翻了一些,大都是一些無聊的人。她想著,合照的時候她也覺得他們無聊,可是怎么辦呢,她這一輩子還不是和這些或者那些無聊的人過活過來了。她想從這些相冊里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他活著的時候自己很少去看那些相冊,沒想到現(xiàn)在要去做這些事。她曾經(jīng)裝聾作啞,如今一直腳已經(jīng)踏進棺材了,反而是想爭回點什么,倒是能爭回點什么呢?
他是什么人朗曼心里再清楚不過了,只是她過去妥協(xié)了,于是未來就無法不說服自己再度妥協(xié)。他們在這張床上相處了太多的時間,皮膚貼著皮膚,骨骼摩擦著骨骼。因此那圍裹著的手臂,那索求的熱度,都會在攀上高峰時達到一種接近本質(zhì)的真實。很早以前她就看穿了那種真實。而之所以能看穿他,是因為在他之前,她先看穿了自己。
由此,她用異常的冷漠和厭惡的姿態(tài),去解決這樁如同只是汽車拋錨般的小事。而對那些孩子她卻是幾近刻薄的,他們半夜的啼哭,孩提時各種的刁難都令她越來越煩躁。有時候她恨不得再把他們重新塞回去,那些楚楚可憐的眼神攪得她心煩。她還做得不夠嗎?起先是為他們差點丟了命,后來又為他們丟棄了所有自己的時間,以至于她甚至根本都沒有時間注意到自己的刻薄,還有那些做不完的農(nóng)活與雜事,好似她生命里只配有這些雜事一樣。等到她隱隱有些感覺的時候,他們都長得比她還要高,不久就從家里搬出去了。他們到底是怎么想她,她已經(jīng)無從得知了,然而隱隱地又明白一些。
如今,她為什么就不能用和當初一樣的姿態(tài)讓這些陳年往事過去呢?她想。當孩子們從舊屋里把她所有的東西搬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這些早年的信。鋪滿了灰塵的信,如今她感覺這些灰塵并不是陳年的灰塵,而是那個女人從風塵仆仆的路上帶回來的灰塵。隔了這么多年,就這樣炫耀般地鋪陳在她眼前。她竟是嫉恨起了她啊,她突然感受到這一點,幾乎要頹倒在座位上。
2
這些信并沒有多少,日期曳止在三月份,她肯定后續(xù)還有一些。這些灰塵帶來的時候,她正八月懷胎,一手還要干著家務,還要保持著力氣對這些沒良心的家人破口大罵。如果當時她看到這些東西,情況會變成什么樣呢?
她猶豫了一周,給第二個兒子打了個電話,搬東西的時候是他叫的轉運公司。是一個年輕的聲音接的電話,是她的小孫子,她聽出來了,不過她沒見過他幾面。猜猜我是誰,她柔聲問道,不過電話馬上被另一個聲音打斷,沒有給她說下去的機會。她婉轉地問兒子關于那些信的事,但是他一無所知,再說了一會兒,她便感覺到他的不耐煩,反問她要這些東西做什么,是不是又糊涂了。
過去他最黏她,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要跟著,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關系開始置換的,她不再敢對這些孩子大喊大叫了,說著說著便會沒由來地低下去,盡管她自己也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一點。
她最后幾乎懇求地與兒子說了兩句,掛了電話又給另外兩個孩子也捎了個口信,雖然她知道很有可能就被消除鍵直接按掉了。
生活照例還是跟從前一樣,牛奶在地上堆著,貓偶爾會過來聞聞氣味,用舌頭蹭蹭,然后又跑開打起盹來。她現(xiàn)在只有對那些丑陋又生命力旺盛的花還有一點精神,依然為它們保持著三十多年前的戰(zhàn)斗力。
大概過了一個月,她收到了一個包裹,她開始還沒想到,以為是自己寄的什么東西被退回來了,等撕開,手剛剛觸碰到那些破落的紙頁,她便打了一個激靈。
他們還是找到了。只是這次的信封沾了水,紙張也有很多都碎了,當初的字跡是看不太清多少了。她戴著老花鏡,看得更累。
這些信貫穿了那一整年,有時候字越來越潦草,朗曼忍不住想要咒罵起來。她一邊還想著自己丈夫看這些信的表情,在某些時刻還產(chǎn)生了“他看得懂她在寫些什么嗎”這樣的想法。她真的是老糊涂了,在不知不覺中,她感覺自己甚至已經(jīng)原諒了這些不見天光的情愫,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置于局外人的境地了。
十二月末,街上貼滿了關于圣誕節(jié)的標語和飾品,路燈都被裝飾上了五顏六色的圣誕襪。朗曼從超市回來,簡直想把那可笑的襪子給扯下來。她買了一堆黃油和面包,準備可以在圣誕夜打發(fā)掉。最后她總算可以燒起壁爐,躺在椅子上,她想起還有幾封十月的信沒有看,不知不覺她也貫穿了她的冬季了。
你那里天氣怎么樣?最近來了臺風,之前修好了頂篷,但是如今似乎又不管用了,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個月我找到了一個農(nóng)場的工作,這片農(nóng)場在城郊之間,養(yǎng)了許多的羊駝,你知道吧,它們是從南美洲引進的,早年常被印第安人所用。它長得有些奇怪,像是羊和駱駝的合體,差不多是那樣,不過倒是自有一番可愛……
……
嗨,最近如何?我要收回我之前的話。我恨極了這些畜生,它們一不順心就往我身上吐口水,現(xiàn)在我每天身上總是又臭又黏。除此之外,還常常會感到腰酸背痛,因為太過疲累,晚上只要一沾床板就能立刻睡著。
我是往北面開的路上碰到它的,一開始我只是想討個水喝,巴特從里面跑出來迎接我。巴特是這里的德牧,它從老遠跑過來,在我身上又蹭又舔,于是農(nóng)場主便跑出來拴住它跟我打招呼。女主人把我?guī)У剿麄兊膫}庫內(nèi),巴特走在前面。
我一走近倉庫就注意到他了……那頭羊駝被用力按在操作臺上,它的四個蹄子都被機器牢牢綁住,但還是需要人按著它。它發(fā)出嘶鳴,身后還有一群同伴看著它。那個人大概與我差不多大,他按著羊,另一個年長的男人手腳利落地在拿著剃刀。一刀下去,羊毛如同碩大的棉絮一般掉在地上。他看了我一眼,低頭把羊抓得更緊一些。
我在邊上一邊喝水,偶爾回頭看看他們,女主人很熱情,我參觀了一那片農(nóng)場,就決定想留在這兒了;貋淼臅r候他們剛剛結束,男孩站著休息,他看了看我,隨即遞給我一塊羊毛,我摸了一下,柔軟中帶一點粗糙的質(zhì)感。
他們有很多片區(qū)域,那些動物常常好奇地看著我,會走近我,定定地看我。若是親昵些,還會把臉湊近親吻你的臉頰,只要不怕你的臉上沾上口水的話。但并不只是看著它們這么簡單,每天我們都需要抓一批送到倉庫里剃毛,雖然它們看起來很溫柔,實際上非常犟,著實很難對付。我需要和人一起把它們摔在地上,制伏它們才能拖到倉庫去。一開始我總是狠狠地被它們摔在地上……
我后來知道他叫羅德,也是在這里打工的,他從哪里來,從前是干什么的,我一無所知。白日里他會幫我一起和羊摔跤,他教我一些用力的技巧,到了晚上我們會一起吃晚飯。我在倉庫里看書,巴特坐在我腿邊,羅德就一個人坐在外面的稻草堆里。
我漸漸喜歡上了這種簡單到純粹的生活,如果你看到,一定會喜歡這里。晚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銀河,獵戶座和天狼星在上方。我跟羅德的交流不多,他的話很少,五官凌厲,遠遠看去有些陰沉,眉骨下有一付顏色極淡的棕綠色眼珠。偶爾那雙眼睛也會變得很溫柔,鑒于我對男性并沒有什么可靠的經(jīng)驗,也許也是我的臆想。
然而,正是羅德讓我忘掉了心中的魔鬼。
我有許多話想與他說,然而常常什么都說不了。我們的接觸一定是借由別的,不管是羊駝還是巴特。十月末的天變涼了,女主人會燒一些酒給我們喝,巴特聞到酒香,在倉庫里興奮地跑來跑去,我用勺子沾了酒,敲敲桌子,它就撲過來在腳邊轉來轉去。羅德靠在倉庫邊上,叼著一根草絮,嘴角笑笑地看著我們,但我看不出他的眼睛是笑還是不笑。
我披了一件外套往田野外走,巴特一晃一晃跟在我后面。我看到羅德的影子在我后面拉長,我們一路走到田野中央,我找了一個巨大的稻草堆靠在上面,有些能理解為什么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這里來。他每天坐在這里想點什么呢,也許什么都沒有想。可若是這樣的話,他也從未在倉庫或者宿舍門口停留那么幾秒,只要幾秒我就可以說服自己,然而連幾秒都沒有?伤麜r常又回定定地望著我,昨天摔跤的時候還替我捋了捋頭發(fā),我?guī)缀跏窃谙Mc無望中來回搖擺著,他卻如此輕松,什么煩惱都沒有。想到這里我就有些生氣,他這時候閉著眼睛躺在我邊上,我就索性也從草堆上滑下去把頭擱在他邊上。我問他為什么來這里,他說他只是想找一個離家遠一點的地方,他原本在讀大學,然而也不知道能讀到點什么,有一天就坐了車走了,再也沒回去。他說每個人要的事物不同,他沒有辦法強求自己。我問他你想要什么,他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我想要盡可能地遠離人群。”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
“……所有人?”
“所有人。”
于是我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我的手臂幾乎已經(jīng)要碰到他的胳膊,甚至能感覺到他手臂上的絨毛,他也能感覺到吧,然而他一動不動,不靠近,也不抽走,好像從始至終決定權都在我的手里一樣,可我能決定什么呢,倘若我能做什么決定,我便是會做的了,不管對或者不對。于是我到底還是站了起來,接著我聽到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很輕,也可以裝作什么都沒聽到。但是我裝不了,我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了,于是我回過頭。
兩個禮拜以后,羅德離開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沒有告訴別人,也沒有告訴我,只是在我門口留了一張紙條,告知我他一早已經(jīng)走了。
又過了一個月后,我也離開了農(nóng)場。那一月,田野里再也沒有星光。
A.S
10.30
她突然有些想念那些跑來破去的野孩子,想念那些討人厭的鄰居,甚至有點想念隔壁的那個異鄉(xiāng)人,盡管他總是燒那些味道濃重的菜讓她嗆得威脅要報警。她忽然很想房間里能充斥一點聲音、味道,什么都好。這樣她就想不起來那條走不到頭的路,想不到那荒唐又可笑的一切。
然而這塊壁爐到底是叫她想起來了。
德州巴黎。
她走的時候這么跟農(nóng)場主說,我要去德州巴黎。
把信寄回去的話,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看到呢,那時候我在干什么呢?年輕的她自作聰明地想。
想起了她是怎么哭著咒罵那個男孩,最終是怎樣絕望,怎樣遇到了自己的丈夫,匆匆地就嫁給他,全因為他在第一眼就幾乎愛上了她。她就這樣變成了朗曼太太,所有人都這么叫她,沒有人記得她本來的名字,奧莉斯通,連她自己都忘了。她做了太久的朗曼,以至于在看到那個縮寫的時候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那時候她為什么沒有收到這些信呢?或許是丈夫收到了沒有告訴她,或許他問過她,但她直接把這些東西扔在一邊,沒有去搭理,轉頭忙著給孩子換尿布,繳納那些五顏六色的稅單,忙于家庭,婚姻以及各類微小又不可避免的雜事,甚至有可能還在心里鄙夷地嘲笑了她一番那個莽撞愚蠢的年輕人。
3
原來,生活本身就只能是這個樣子了,那想象中的模樣,摸不著,也甩不掉。任憑掙扎,或是憤怒,都是自我的一廂情愿,它自始至終并不會發(fā)生過多的變化。過去她不懂得這個道理,不過是因為年輕總是帶著希望。
那一天她把那輛報廢的車留在路當中,她的眼淚快把汽油罐子填滿,搞得它大概也不愿跟她同行了。于是拖著大背包跑到馬路邊上攔車。然而連攔一輛車都如此艱難,她在那里等了幾乎快四個小時,一直沒有一輛車肯停下來,衣服上袖口上站滿了塵土。到最后,她連舉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時候有一輛略破的小車在她面前停下,她疲憊地上了車。那也是輛看起來用了很久的車, 車子一路往前開,司機才告訴她剛剛她站錯了路,那塊是不好停車的。
過了一會兒,她還是開了口,詢問他的近況。然而那個人也沒有回答他,余光掃過去,是個普通的中年人。過了挺久她都快忘了自己問的話了,有些昏昏欲睡。他換了檔,在這個當口忽然開了口:“其實我這周是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
她愣了一下,睡意依舊沒有完全散去。
司機打了個轉向燈,放開離合,去踩剎車,他放慢了一點速度。她看到車子前方朝公路邊斜出去一些,又轉回來。
“我殺了一個人。”他說。她不能轉頭看他的表情,只能盯著他的手指,它們在方向盤上迅速地敲擊著,高頻率地調(diào)整著方向盤,有一根皮脂下的脈絡從紅色皮膚里顯眼地凸起。
“關了二十多年……”他的聲音有點沙沙的,像是早已等待在喉嚨口,又像是等待著被吞回去,最后尾音還是勉強撐住了整句話,“上個禮拜天剛剛出來。”
她奇怪自己沒有感覺到寒意,然而它只是盤旋在腳心,隨后才爭相地涌上來,一點點填滿了血管。這更像是一種幾乎麻木的恐懼。他后面又說了點什么,但是她幾乎都沒聽進去。這時候車子正好在路邊停下了,她感到有什么東西緊緊撰住了她的喉嚨口,他從車上跳了下去,不知道去做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辦,是從后面拿起背包走嗎?這樣走是不是太不禮貌了?
可這時她全身發(fā)僵,幾乎是動不了了。過了一會兒,她看不見那個人的背影了,才動了動僵了的手臂,拽著包袋子,打開車門跳下來,一到地上才發(fā)現(xiàn)腳是軟的。她定了定神,背起包準備往相反的方向走,轉頭看了一眼,好像看到那個人坐在雜貨店門口的路邊。他想要點燃香煙,然而怎么搓,火都沒法起來。她站在車后面看了一會兒,慢慢朝他走過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根本沒用上力氣,他的手微微顫抖,她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體也在微微顫動。
“我已經(jīng)完了。”
她的手愣在半空,猶豫了一下去接他的煙。
“……不是的,還有機會。”她用另一只手去擦打火機,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也在抖,“還有很多可能的。”她像是打起了精神似的說,“還有機會的。”
她用力想從椅子上站起來,然而坐得太久,腿已經(jīng)麻了,她步子踏得太大,以至于整個人斜斜地往前一沖,先是膝蓋,再是胸口,接著是臉,顴骨緊貼在地上。順著這個貼地的目光她能看到那些過期的牛奶,瓶口光滑飽滿,泛著光澤。那貓從窗欞邊走過來,身子后傾,慢慢地走過她旁邊,舔了一下她斑駁的指骨。朗曼的目光注視著前方,如同某個久遠的過去,她注視著路面,發(fā)動引擎,調(diào)整電臺的按鈕,然后踩下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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