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破碎風飄絮,惟有文字慰人心,也說余光中
藍藥師
余老駕鶴歸去,引來一片追思,文人的極盡哀榮,大約就是如此吧。追憶余觀中,初中文化的人都會談到他的《鄉(xiāng)愁》;大學文化的人,或許會講講他和臺灣另一位文豪李敖的恩怨軼事;一些研究生和裝逼犯還談到他對蔣經(jīng)國的阿諛奉承,對唐文標和陳映真的迫害,進而質(zhì)疑他的人品和文品。我覺得,談得越遠,越偏離文學的本質(zhì)。當我們被“后來啊,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一次次打動的時候,一個文學巨匠就如地標永恒地屹立在華語詩壇的一角,你見或者不見,他都在那里。再換成古文那就是: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先不要講述死者為大,為死者諱這樣的基本禮節(jié)。單是以意識形態(tài)來強求文學苛求文人,本身就落了下乘。李敖罵余老,其實就有很大政治成分。李敖畢竟在臺灣是一直被國民黨打壓的文人,坐了很多年臺灣當局的牢房,自然而然對余光中這樣政府的座上賓看不過眼。但這其實和文學價值本身毫無關(guān)系,這就如天地會的好漢自然看不慣六扇門的高手。并不妨礙陳近南和海公公都是武林名角。就我個人感覺,文學本身不能比較,一定要和余光中相較,李敖才是那個被高估的作家,他最擅長的罵人,太多潑婦罵街,比起魯迅等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他的《北京法源寺》,我也沒覺得在大陸很多大家平均水準之上。
當然李敖的骨頭確實很硬,在臺灣風雨如晦的日子,保持著知識分子獨有的傲骨,對政府不假顏色,這一點確實了不起。可惜,革命家和文學家大抵是不能等同的兩個職業(yè)。現(xiàn)在也有一些作家,也因為對政府和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不同意見,而詆毀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文學價值,同樣是把意思形態(tài)的沖突代入文學。這一點相當無聊。
文學本身就是一個自足的美學系統(tǒng),文字的張力和感染力,才是一個作家最大的價值所在。才是一個文人對文化對人類留下的永恒遺產(chǎn)。甚至有人相信,語言的組織和曼妙,才讓我們有了超越動物性的可能,所以,放下成見,且聽吟風:
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 下面平鋪皓影 上面流轉(zhuǎn)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 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 ——余光中《絕色》
這樣的婉約,會打動了多少明眸皓齒的姑娘的心房,朋友,若是你聽完毫無感覺,我為你感到遺憾。
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一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余光中《尋李白》節(jié)選
這樣的豪邁,不知激勵了多少茫然四顧少年的勇氣,朋友,若是你聽完心如止水,我為你感到悲傷。
很多年前,我還曾喜歡他的一首并不算流傳很廣的詩作《月光光》。它不僅讓我想起白話里的搖籃曲,更是因為我見過上千首歌詠月亮的詩句,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新奇的關(guān)于月亮的比喻,如此羚羊掛角的想象,如此詭譎迷人的意象,如此彪悍的煉詞。
月光光,月是冰過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誰的傷口上? 恐月癥和戀月狂 迸發(fā)的季節(jié),月光光 余光中《月光光》節(jié)選
沒有寫過字的人,自然不懂得這砒霜的喻體,出現(xiàn)得如何地讓人驚心動魄。這種東西,真的是天賦和勤奮一起糅合的結(jié)晶。翻遍莫礪鋒編寫的《古代文學史》,找不到這個喻體。翻遍現(xiàn)當代詩人的朦朧詩,有這種功力的,屈指可數(shù)。
至于崇拜蔣經(jīng)國,打壓臺灣鄉(xiāng)土文學,對唐文標和陳映真的迫害等。這個在文學本位的角度來說(我們紀念的是詩人),其實一說出來又跑題了。臺灣畢竟是一個小島,吃過再多的茶葉蛋都沒見過大世面,在政治的漩渦里,在一個專制加人治的社會環(huán)境里,為了生存而為政治家抬過轎子寫過稿子,這簡直是太稀松平常了。文人利用技術(shù)明哲保身這東西,雖然不算光榮,但也無可厚非,真該指責和反思的更多該是時代而不是個體。更何況政治信仰的方向,本來就難以強求,文人本身的歷史局限性,具體社會情境的壓力,家庭經(jīng)濟壓力等,都可能讓一個文人做出歷史上看很尷尬的決定。
這恐怕都不是一個相對寬容的時代年輕人所能夠理解的。時代的狂熱和病態(tài),對政治家的個人崇拜,就如一個有毒的湖泊,要其中的一條魚完全免疫,那是一種新人類的幼稚病。至于利用權(quán)力打壓同行,打壓臺灣本土文學,這局外人也很難說清楚對錯。人和人的關(guān)系,錯綜復雜,一旦反目成仇,利用手上的資源全力以對,哪怕事后想不過是意氣之爭,或者反擊過分,其實都很常見,個人博弈外人杯葛再多未必就能客觀。為了中華文化的正統(tǒng)而利用權(quán)力打擊地方小眾文學,在臺灣分裂勢力客觀存在的今日,其功過也只能交給時間。
退一步說,余光中真有人品問題,我們似乎也要擺脫一種以人論文的幼稚病,因言廢人固然是中世紀的野蠻,因人費言更是一種不成熟的心態(tài)。文章和人品本身就是不應該混淆的相對獨立的東西,喜歡一個雞蛋,當然不用認識母雞,吃雞蛋補身體也不用關(guān)注母雞的羽毛。就像因為科比曾有強奸案件,就否認他的籃球水平,這是一種基本邏輯的錯亂。都說一為文人,便無足觀。其實,哪有人可以足觀的了?
還是回到文學本身吧,這才是對文字大師的尊重。在文學尤其詩歌領(lǐng)域,鮮有站得住腳的非議,畢竟說余光中文字不好,這顯得太傻了。但也有個別人偏執(zhí)地認為鄉(xiāng)愁主題受眾太多,本身太容易打動人心,所以說余光中刻意媚俗,是“鄉(xiāng)愿”,只有敢于直面淋漓鮮血和社會陰暗面的才是好文章,余光中還不能入流。對此我有些啼笑皆非。文學主題為什么不能是鄉(xiāng)愁?
文學為什么不能以打動更多人為目標?恕我才疏學淺,文學居然還有這種主題歧視?那婦孺兼知的《靜夜思》豈不是要退出小學課本了,那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豈不是也要歸于庸俗一系了?鐵骨錚錚不懼怕子彈的聞一多,將牢底坐穿直罵當局的李敖等固然都是英雄,但字字關(guān)情,纏綿悱惻的才子,游子思鄉(xiāng),感悟時空的文字,我們照樣欣賞和尊重。文學一向不是如此的狹窄的,它本來就是一個巨大的容器,里面有著人類最美妙的酸甜苦辣,也有最平常最動人的《背影》。各種類型共于一爐,才能有百花齊放的豐富。所有以意識形態(tài)的正確來強求文學,以類型風格來劃分等級。長遠看,都會是笑話。
老先生耄耋之年,壽終正寢,這是好事。五福之一就有考終命。對一個名留文壇的逝者,不用騎云招鶴,已自成傳奇。后輩在他的文字里挖掘出玲瓏剔透的美感,感悟到命運和無常的唏噓,更強悍而美好的活著,這可能就是對老先生最好的紀念。若能被詩詞打動,并且進而推動兩岸的和平交往進程,那就更加功德無量。比起多一首《鄉(xiāng)愁》的詩歌,余光中或許更愿意多幾天在家鄉(xiāng)的日子。山河破碎風飄絮,無可奈何家鄉(xiāng)遠,翻云覆雨文壇天,唯有文字慰人心。余先生離開大陸時可能還沒那么多愁緒,晚年也越活越簡單,這大約就是,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吧。
來源:網(wǎng)絡(luò)整理 免責聲明:本文僅限學習分享,如產(chǎn)生版權(quán)問題,請聯(lián)系我們及時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