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是什么?是在地方跑的還是在天上飛的,今天小編就帶來一篇關于獵物的文章,這個獵物是看不見的那種,獵物的定義在這里已經(jīng)有了其他的意思!
1
主持完一個小時的直播,每次都累得夠嗆,但像今天這么累,似乎還是頭一回,連把職業(yè)化的假笑從臉皮上抹掉的力氣都使不上來了。像是風景平平的長途旅行總算到了尾聲,拖著灌了鉛的腿腳爬上返程的大巴,迷迷糊糊只想睡。想睡又沒法兒睡。燈太亮,照得胃里直翻騰。
李雪柿邊摘下麥,邊有氣無力地問:“怎么還不熄燈?都快被烤熟了。”導控室那頭沒人應聲,熾烈的面光依舊針雨似的扎著她的頭臉。
“這幫家伙,就顧自己下班。”她在心里埋怨著,起身離開主持人座位。
這時演播室的厚鐵門轟隆一聲被從外面拽開了。導播和字幕員強盜似的涌了進來,一齊舉起手里的彩紙禮花筒朝她噴射。她冷不丁膝蓋一軟,高跟鞋一崴,險些摔在深藍色鋼化玻璃地面上。
她撣掉身上的彩紙屑,抬頭一瞧,欄目上夜班的記者全來了,制片人也來了,都滿面喜氣地望著她。
制片人高舉一捧鮮花,擠開眾人,走到她跟前,把花塞給她,帶頭鼓掌說:“祝賀我們美麗的柿子,祝賀江東市最美的新娘即將誕生!”
李雪柿感到眼冒金星,有把滾燙的熨斗在臉上來回碾壓。她努力保持笑容,努力顯得從容愉快,就像面對那些采訪對象時一樣。
“你們可千萬別這么講。”她瞅著一張張暈開的臉,笑道,“麗鴻姐才是本市最美的新娘,最美的媽媽,最美的女人。你們怎么可以無視我的偶像呢?真過分!”
范麗鴻是市文廣新局局長的大千金,比李雪柿早五年進臺當主持人,一向氣不過來自郊區(qū)農(nóng)村的李雪柿跟自己平起平坐輪班主持節(jié)目。
李雪柿很詫異她怎么會對自己有敵意,自己活兒沒少干,薪水只有她的五分之一,而且確實不比她漂亮,只是年輕個幾歲而已。不過,人家討厭自己,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能多幾分戒備,盡可能避其鋒芒,避免被她抓住短處做文章,畢竟自己勢單力弱。
“聽說姐夫是刑警,刑警身體一定棒棒噠,柿子姐一定很幸福吧。”
“小陳,沒想到你歲數(shù)不大,講話倒蠻油膩的嘛。”
“就是,別說我沒提醒你,做記者首要得講政治。徐隊長可不是一般的刑警,人家是將門虎子,父親正是咱們市公安局徐局。惹惱了你柿子姐,你就等著被抓嫖吧。”
“饒命啊柿子姐,您大人千萬別記小人過。”
……
再多一分鐘,他們再多鬧騰一分鐘,我的腦子就要炸掉了。李雪柿這么想著的時候,演播室已恢復了安靜,安靜得令她懷疑剛才是不是真有群人擁在這里耍寶。亮晃晃的燈光也終于熄掉了,只留著角落處一盞節(jié)能燈,像在打盹。
李雪柿依稀記得,他們后來提到了朱九迪,又疑心可能是幻覺。
“噯,九迪那老小子咋沒出現(xiàn)?”
“舊愛馬上嫁作人婦了,當然得識趣點兒自動回避啰,說不定正躲在廁所里哭呢。”
“啥舊愛,都是誤傳。人家九迪可比咱們前衛(wèi),早宣布出柜了,跟柿子只是老相識,交情深……對吧,柿子?”
2
李雪柿主持的民生新聞是每天最晚的一檔直播節(jié)目。夜里十點鐘,節(jié)目一播完,演播室所在的樓層,人基本上就走光了。雖然過道燈還亮著,但燈這東西,好像挺會看人臉色的。人多,人精神頭旺,就顯得特別亮。人少,人精神萎靡,就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李雪柿邊走邊摘下假發(fā),隨手塞進墻角的垃圾桶。婚假結束回來,得換個新發(fā)型了。她懶懶地甩開自己的辮子,徑直往電梯間走,回辦公室卸妝下班。
這時她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聲音從消防樓梯口傳過來,不用看也知道是他。
“還以為你早回家了。”她笑望著朱九迪走近的身影。背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朱九迪遞過來一瓶冰過的波子汽水。這是她熱天最愛喝的飲料,上中學那會兒就愛喝,比可樂雪碧貴不少,他總把零花錢省下來給她買。
她旋開瓶蓋喝了兩口,轉身走到窗邊,推開玻璃窗。夏夜的微風不時輕拂臉龐,涼快些了,人也清醒了些。
“明天開始休假了?休到什么時候?”
“煩死了,結就結唄,辦什么婚禮,耍猴兒。”
“要辦的,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朱九迪長輩似的開導她,“徐嘯他爸又是那樣的地位,不辦,別人要說閑話的——徐嘯這人怎么樣?我看挺不錯的。”
“是挺好的。”李雪柿瞥了他一眼,笑道,“至少比你靠譜。”
“這樣我就放心了。”
“你是松了口氣吧?”李雪柿盯著他笑。
“怎么說你才能諒解呢?”朱九迪苦笑道,“你當我樂意?基因決定的,以前是不敢承認,如果——”
“不用解釋了,好像我非你不嫁似的。說實話你可別嫉妒。我挺樂意當官太太的,真的,想想還蠻興奮的。噯,你說,公安局局長和文廣新局局長哪個大?”
朱九迪愣了會兒,笑道:“必須是公安局長大呀,況且你公公還兼著副市長呢,以后范麗鴻就不敢給你臉色看了。”
李雪柿點點頭:“嗯。那以后我罩你噢。”說著在朱九迪胸脯上捶了一拳,“你也別光說不練啊,啥時候把你基……男朋友帶我瞧瞧?要不就帶我婚禮上來吧,怎么樣?”
“別鬧,目前是真沒有。”他捉住她的手腕,猶豫了一下,忙松開,“喜歡男的不代表就有男朋友啊,那么多男的喜歡女的,不也都沒有女朋友嘛。”
“是喔。”她收起笑容,俯在窗臺上,捋了捋被風吹散的額發(fā),若有所思。
“要不上天臺聊聊?下次見面,你就不是一個人了。”
“不了。”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得去試婚紗,完了還得去酒店排練走位,又要累個半死。”
她本想把剩下的半瓶汽水塞回他手里,見他沒有接的意思,便帶著它走到電梯前,按了上樓鍵。
背后沒動靜。她又轉身對還靠在窗邊的朱九迪說:“照顧好你媽。我忙過這一段再去看她。”
電梯“叮”的一聲到了。沒等門完全打開,她便匆匆跨進去,大力把拼命涌上來的東西強壓了下去。
3
上午他們就講好了,今天就不見了,明天一早他去接她,然后去城西的婚慶用品城,試定制的婚紗和禮服。反正她家也在城西,順路。
但這會兒她特別想見到他。她坐在自己車里,體內(nèi)像有群小動物往不同的方向跑,幾乎要把她撕成幾坨血淋淋的肉塊,令她慌亂無措。她迫切地想要到他身邊去,看看他,摸摸他,確定這一切并非荒誕無稽,體內(nèi)的小動物們才能安順下來。應該能吧。
現(xiàn)在給他打電話,說想立刻見面,恐怕會招他煩的吧。男人最后的單身之夜,總會竭盡所能地安排得精彩一些的吧。何況他是那樣的身份。不該這么不懂事的。
可她實在是忍不住。還好,沒惹惱他。他當然很意外。她更意外。他居然在加班。
“還在隊里呢,大伙兒都在,想來就來吧。不過得快點兒,我們過會兒要出去執(zhí)行任務。”
“他們成心的吧?知道你要休婚假了,就拼命地壓榨你。”她佯裝不悅。
“嘿嘿,先過來再說。”
她真的有點興奮,又忐忑不安,仿佛這是第一次見他,就像古時候的新娘子第一次見夫君。
4
刑警大隊的大通間辦公室里,電燈亮得像大中午,煙霧繚繞如同失過火才撲滅,不抽煙的人剛進來,不免有窒悶之感。
幾個穿便衣的青年警察在辦公桌和靠墻的裝備柜之間走來走去,邊說說笑笑,邊取了家伙往兜里或包里揣。見李雪柿來了,有的拘謹?shù)匦?ldquo;嫂子好”,帶點油氣的,便沖最里頭徐嘯的座位喊:“徐隊,你家大明星慰問咱們?nèi)嗣窬靵砹耍?rdquo;
李雪柿聽著耳根發(fā)燙,后悔沒拐進便利店拎點零食飲料上來,顯得特別不懂人情世故。她忙瞥了徐嘯一眼,見他臉上沒有責備的意思,才定了心,故意拔高了嗓音問大家:“這大半夜的,忙活什么呢?”
“準備抓流氓去。”剛才那油里油氣的說。李雪柿記得他叫老高,年齡也就三十出頭,發(fā)際線都快退到后半球了。
“抓流氓?”李雪柿疑惑地望望他,又轉臉看徐嘯。徐嘯點了下頭。
“見面的時間地點都定了,十一點半,洲際酒店咖啡廳!”一直盯著電腦屏幕的瘦高個兒警察突然一拍鼠標站起來,雀躍地說,然后問,“趙小青呢?咋還沒回來?我一大老爺們兒,不能老坐這兒裝女的呀。穿幫了可別賴我!”
“小王你少廢話,再給我頂會兒。”徐嘯說,“老高,你給小青打個電話,催她快點回來。買什么呀要買這么久!”
“聽說是去買女性用品,人家趕巧兒來親戚了。”老高壞笑著拿起了電話。
“抓什么流氓?”李雪柿倚在徐嘯的桌角上,輕聲問。
這會兒,在這些人面前,她又覺著他親了。
過來這趟是對的。她暗暗想道。
徐嘯告訴她,有個小赤佬,冒充中央領導的公子,利用網(wǎng)絡社交工具,四處騙女孩子上床,已經(jīng)陸續(xù)有三個城市的五個受害者報案了。“目前這小子流竄到了本市,準備向下一個獵物下手,沒想到我們將計就計,給他下了個餌,等他自投羅網(wǎng)。”
“那些女孩子不都是自愿跟他上床的嗎?”李雪柿蹙起眉頭問,“這個屬于……約炮吧?”
“你個小法盲。”徐嘯朗笑了幾聲道,“如果他不冒充中央領導的公子,那些女孩子會樂意嗎?典型的強奸嘛。何況還有騙財?shù)那楣?jié)。”
徐嘯的笑聲像在李雪柿眼前降下一場霧,又使他的面目變得模糊不清了。她的心口一陣陣發(fā)緊。
徐嘯從座位上站起來,抬起下巴望向老高那邊:“小青還要多久到?”
老高放下電話,收起慣常的嬉皮笑臉,起身報告說:“她說她……痛經(jīng),癱在馬桶上了,腰都直不起來,恐怕來不了了。”
“媽的,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要這樣的隊員有屁用!刑警隊還是不能用女的!”徐嘯瞪大了眼睛,額角青筋暴突,在過道里快速來回踱了幾步,指著老高說,“趕緊打電話,問隔壁派出所借個女的來!”
老高猶豫了幾秒鐘,說:“這里不就有個女同志嗎?嫂子是當主持人的,演技肯定比別人都好。”
徐嘯轉過身來,正對李雪柿,上下細細打量了一番,露出笑容,點點頭:“也對。”
李雪柿用力定了定神,才弄明白他們的意思,腦子便像臺燃氣熱水器,騰地打著了,轟轟鳴響。她本能地想拒絕,喉嚨卻像被軟木塞堵住了,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等等,我有個問題。”負責網(wǎng)聊的小王又站起來,“嫂子是公眾人物哎,犯罪分子要是認出她來,計劃不就泡湯了嗎?而且……嫂子可能會有危險。”
李雪柿感激地瞟了瞟小王,又換成求饒的眼神望向徐嘯。
徐嘯摸著自己泛青的下巴想了一會兒,說:“有個屁的危險!犯罪分子昨天才到本市,一門心思想著騙色騙財,哪有工夫看我們地方臺的新聞?怎么可能認得出你嫂子?”
“那么,要是他被抓以后,在看守所或者在監(jiān)獄里看電視,看到嫂子的節(jié)目,記住了嫂子的樣子,放出來以后再報仇怎么辦?”
“你小子少在這兒危言聳聽。”徐嘯走過去,用食指戳著小王的腦袋教訓道,“你嫂子跟我一起生活,能有什么危險?全市上下,七百萬人口,誰敢動你嫂子一根汗毛試試!你去拿個紐扣竊聽器來,放你嫂子包里藏好,再把怎么跟犯罪分子溝通的,詳細跟你嫂子說說。其他人,收拾收拾,準備行動!”
徐嘯走回自己辦公桌旁,端起水杯,喝了兩口,想起什么,轉身走近李雪柿,輕輕捏捏她的胳膊,柔聲笑道:“你看那些古裝劇里演的,朝廷舉行什么慶典,常常會有一個獻俘儀式。我倆合力去抓個流氓回來,當結婚賀禮,將來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說著又朗聲大笑。
頭頂幾十支日光燈,一齊傳來吱吱的電流聲,刺激著李雪柿的腦電波,使她一陣陣犯暈、犯惡心、幾乎站不穩(wěn)。她使勁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晃,越晃越陌生,如同乘了十幾個小時大巴,最后被一個漠然的聲音攆下車,車外是荊莽叢生的荒野,走也不是,立在原地也不是。
5
車子在街角停住,離酒店有五十米的樣子,透過前擋玻璃可以望見酒店大堂。
“你先進去,我們隨后就跟進去,分散在各個角落。”徐嘯胳膊搭在方向盤上,直視前方,“認出他,上去簡單寒暄幾句,確認了身份,我們就實施抓捕。不會有任何危險的,盡管放輕松。”
李雪柿卻無論如何輕松不下來,加之天熱,她整個人昏昏沉沉,處于游離狀態(tài)。被旋轉門鏟進酒店大堂,受過于充足的冷氣一激,她不由得一陣哆嗦,立馬感覺發(fā)起燒來。
盡管精神恍惚,咖啡廳燈光又比大堂暗些,她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流氓。從最里頭往外數(shù),靠窗第二張桌子,穿一件冰藍色桑蠶絲Polo衫,眉眼最清秀那個,應該就是他。上前一報網(wǎng)名。果不其然。
難怪啊。她在心里說。
她在流氓右手邊背對落地窗坐下,包擱在膝上,抬頭作找服務生狀環(huán)顧了一圈。徐嘯他們都進來了,至少有四個人,有兩個坐在臨時休息區(qū)裝作邊聊天邊等人,有一個站在柜臺前裝作在咨詢什么,徐嘯背靠大理石包裹的立柱,裝作在打電話。
她忽然意識到他們說對了,自己的確演技不賴,剛才這一串動作堪稱自然流暢,像個女特工。最奇怪的是,真到了流氓面前,這一路上揮之不去的緊張,反而消失了。她的身體四肢,包括呼吸節(jié)奏,都是安定松弛的。而且,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靠流氓這么近。完全可以坐他對面的呀。難道因為他確實是個帥哥嗎?搞不懂。她這輩子還從沒發(fā)過花癡,連著迷的男明星都沒一個。
他笑盈盈地望著她,等待她回過神來,好跟她攀談。
她終于發(fā)覺自己走神了,忙抹去困惑的表情,綻出笑容打量他。
他極力掩飾著羞澀不安,在鼻翼和嘴角拱起高傲、挑剔的紋理。
“喝點什么?”他問。
她感到他可笑又可憐,噗嗤笑出聲來。
“做這些有意思嗎?”她收起笑容,身體前傾,誠懇地望著他。
他愣了一下,腦袋動了動,像點頭也像搖頭,短發(fā)顯得異常柔順。
四個壯警察把著門,他已是甕中之鱉,卻還毫無知覺,還在演不屬于自己的角色。
她忽然一陣鼻酸,抓緊膝上的包,用氣聲說道:“你走吧。”
他詫異地注視著她。
“快走,說你不認識我。”
他遲疑了片刻,起身快步走出咖啡廳,朝旋轉門跑去。離旋轉門大約還有一丈之遙,被率先沖上來的老高從背后一腳踹翻在地。
老高隨即用膝蓋壓住他的背,將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掏出手銬給他戴上。徐嘯大步流星走過去,抬起腿,將漆黑的皮鞋踩在他的腮幫子上。
她遠遠地瞧著,手和心口都在發(fā)抖。
她驀然明白自己為什么不怕這個流氓了。他只是個獵物啊。踏入這座城市的那一刻,他就是個獵物了。
老高他們?nèi)齻先把他押出去了。徐嘯笑嘻嘻向她招手:“發(fā)什么愣呢?走哇!”
等她走近,他一把摟住她的肩:“你在模仿王佳芝嗎?演得挺像啊。”
像有什么落在胸口,沉沉地壓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回警隊的路上,坐在副駕上,她始終一言不發(fā)。
“嚇壞了?”他打趣道,“女人的膽兒啊真是,連老鼠都不如。”
他張開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落下,輕輕捏著她的大腿。她還是沒反應。他也就隨她去了。
這個男人過兩天就是自己丈夫了,出雙入對,不離不棄,陌生感卻前所未有的強烈,陌生到,她甚至不敢轉臉看他。
他倆是在朱九迪向她提出做回好朋友大約半年后認識的。不對。他們早就認識了,只是從那會兒起,她才把他當做不妨處處看的男人認識。也談不上處處看。她不記得在他倆之間,自己的意志發(fā)揮過什么作用。
那次是欄目跟警隊聯(lián)誼,在桃園鄉(xiāng)村牛仔俱樂部。先是他握著她的手,半摟著她,教她練了幾十發(fā)射擊,接著在酒桌上,他再三給她敬酒,她一再推脫,還是喝到了半醉,再轉戰(zhàn)KTV,他絞著她對唱了幾首露骨的情歌,又是一通摟摟抱抱,喝了若干啤酒。當晚他倒沒有乘虛而入。過了幾天,他約她單獨吃飯,在城東湖畔的私密會所。她像臺安檢儀似的,在心里把他掃描了一遍,沒掃出什么危險物品來,就赴了約,就有了后來的事,就到了現(xiàn)在。
在一起快兩年了,怎么跟第一天認識似的?第一天認識他的時候,倒還遠沒有這么緊張。她緊張得想放聲大哭。
車子停在了刑警大隊停車場,就停在她的車邊上。徐嘯望著手下把那人從一輛警用皮卡上弄下來,朝屋里押去。
“在這兒等我十分鐘,我進去交代幾句,讓他們審去,我開始休婚假。今晚就去我那兒吧。”
她忙搖頭:“我爸叮囑過的,讓我今晚必須回去,他有話要跟我說。”
“這都幾點了?你爸也是夜貓子?”
“我答應了的。他一定會等我。”在他面前,她很少這么態(tài)度堅決。
“行吧。路上當心點,別又遇到小流氓。”他咧嘴一笑,先下了車。
6
大學畢業(yè)回來參加工作以后,李雪柿還跟爸媽住在小時候的村莊里。不過早不叫村莊了,變成了社區(qū)。包括她家在內(nèi),大部分宅基地老房子都給拆了,人被趕進了電梯公寓樓。只剩離城區(qū)最遠的十來家,由于上一任分管城建的副市長突然落了馬,從外地調來的繼任者還沒吃透情況,暫且殘存在那里。朱九迪家便是其中之一。
爸媽拿拆遷款給李雪柿買了臺車,用于上下班代步。她小時候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家居然就住在城區(qū)邊上,到市中心也就半小時車程。她還當自己是山溝溝里的野孩子呢,長大后得放羊為生啥的(碰巧她們鎮(zhèn)是全市有名的羊肉基地)。跟朱九迪一塊兒考入市重點高中之前,她從沒進過城。
他倆一度被公認為全村最有出息的兩個孩子,一塊兒考入市重點之后,又一塊兒考入了中傳,后來又一塊兒考入了市廣播電視臺創(chuàng)辦的傳媒集團下屬的一家文化公司,一個當了節(jié)目主持人,一個分在專題部做編導。這些當然都不是巧合。
他倆步調如此一致,從小就被鄉(xiāng)親們視作一對,自己不免也有這個心思,但又似乎沒這么單純。
對李雪柿而言,朱九迪從來都不只是個與荷爾蒙掛鉤的異性,畢竟彼此了解太深了。她曾跟他開玩笑:“我很小就見過你二弟,見過很多次,怎么會越長越難看的?”
她有時也嫌他、惱他,尤其在北京讀書那幾年,他的如影隨形,使她喪失了不少深交其他人的機會。后來她又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那么想深交其他人。
再怎么審美疲勞,她也不懷疑他倆終將在一起,起碼她從未排除掉他這一選項。她還想著幫他養(yǎng)媽呢。她比誰都清楚,他母親獨自撫養(yǎng)他成人多不容易,后來又成了那個樣子。
經(jīng)過安置房小區(qū)圍墻外新鋪的柏油馬路時,她踩了腳剎車,猶豫了片刻,又加了點油門開過去,慢慢駛向從前的石子路。這兒還沒安路燈,倒也不太黑。今年中秋又跟國慶擠一塊兒了,剛過初十,月亮就大得離譜,天邊上幾乎掛不住,隨時可能砸下來摔個粉碎。
她在可以看清朱九迪家老式二層小樓的地方停下來。他的房間黑著,倒是他母親房間的窗戶微微透出橘色的光線。
他母親在里面躺了快兩年了,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他同他雇來的三姨輪流照看。三姨負責白天,他下班后接替,但他加班的日子居多。今天不知回來了沒有。他倆好久沒同車回了,也好久不互發(fā)信息道晚安了。
母親出事那天,朱九迪在外頭拍攝,手機調了靜音。李雪柿比他還先知道。她母親在電話里一個勁地自責。
“九迪媽早上踩著三輪兒進城賣菜,我出門遛彎兒,趕巧碰見了。我還開導她,別拼老命了,九迪又不是掙不到錢,是時候歇下來享享福了。她笑笑說,能多掙點就多掙點吧,他那點工資哪夠討媳婦的。我當時沒接茬兒。我應該告訴她討媳婦花不了幾個錢咱們又不是賣孩子的你家錢不夠咱家還存著些呢。可我什么都沒說。不到半個鐘頭,她就被農(nóng)卡撞了。我知道說了也改變不了,起碼可以不寒她的心……”
為了節(jié)省時間,朱九迪用肇事方賠的錢買了臺代步車。有大半年,下班后李雪柿就跟他的車回來(她知道他不愿意搭她的順風車),先到他家,幫著給他母親做做清潔按按摩,完了并肩在病床前坐會兒,隨意聊聊,或者什么都不聊,就坐坐,歇口氣兒,最后他走路送她回家。
那天夜里是她主動提的。
她抓著他母親的手,輕輕揉捏著,望著他母親安詳?shù)哪槪f:“要不干脆結婚吧,我搬過來,方便照顧……媽。”
他半天不響。后來他低聲說:“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的?”
“難道你沒有嗎?”她瞪大了眼睛。
“從來沒有。”他篤定地搖頭。
“那你為什么又?”
“還不是為了滿足你嗎?大家都是現(xiàn)代人,又這么熟。”他轉臉看著她,輕佻地笑著。
“……朱九迪,你太傷人了。”她悲憤至極,甚至忘了拂袖而去。
他依然看著她,收斂笑容,換成真誠的表情。
“就是怕傷害你,有件事我一直沒敢說。”
她從來沒信過那段鬼話。當晚回到家,氣頭過了,她就回過神來了。
他不過是怕連累她,怕受她恩惠,怕將來的艱難會使兩人退化成怨偶。她自己也怕,怕主動獻身的表示是受自我感動的心理驅使。她主持過好幾屆“感動江東”頒獎晚會,難保不受那種氛圍催眠。她又近距離觀察過一些道德模范在臺上和在后臺不同的精神狀態(tài),也曾暗自替他們惋嘆——幾十年的身心交瘁,千百次在崩潰邊緣徘徊,交換幾分鐘的神采飛揚,真的劃算嗎?
想到這些,她竟有些后怕了。畢竟生活是一天接一天的瑣碎。打那以后,再沒主動提過。心底藏著感激和僥幸,面上卻要撐出賭氣的樣子。
她不再搭他的車上下班,不再去他家看他母親,在臺里遇見他,態(tài)度也淡淡的。這樣持續(xù)了一個月左右,彼此真就生疏了,起初的別扭勁兒也慢慢松懈了,便又恢復了往來,好像真如他所說的,變成了青梅竹馬的好朋友的關系。她也恢復了去看他母親,只是不像以前那么頻繁了。聊天時,他甚至提出要給她介紹對象。她也不動氣,裝都懶得裝一下了。
但在這天凌晨,在這條即將消失的鄉(xiāng)間破路上,在蚊子不時襲擾的汽車里,被虎著一張大臉的月亮審視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一切只是錯覺,人的感情才沒那么容易翻篇兒呢。而生活卻不會停在原地,既然變道上了高速,就得一路向前,急剎都可能翻車,何況猛然掉頭。
她把額頭抵在方向盤上,默默啜泣了一會,又抬頭望向窗口的燈光。碰巧就在她抬頭的瞬間,燈熄了。她冷不丁一陣慌亂,忙發(fā)動引擎,準備逃離。手剎剛放下,又拉上了。她發(fā)現(xiàn)他出來了,站在敞開的陽臺上,月光修飾的一條剪影。
他肯定也看見我了。她想著,太陽穴狂跳。
只要他過來,或者招手叫我過去,我就不走了,趕我我也不走。就當出了趟遠差,終于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她降下車窗,熄了火。他卻一動不動,也不吭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右手上多了支煙,紅彤彤的小圓點,亮一下暗一下,像個傷口在喘氣。然后,煙不見了,他轉身進了屋,慢慢掩上了通陽臺的門。
幾聲狗吠從遠處傳來,撕裂了月光粉刷的夜。
她的臉頰一片濕熱,不知是汗還是淚,嗓子眼干得冒煙。她從包里摸出喝剩的半瓶汽水,旋開瓶蓋,大口喝光。不涼了,氣也跑光了,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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