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離世就如一朵花結(jié)束了花期而凋謝,老話說的“人死如燈滅”是一個理。那這個人的一生還能留下些什么呢?他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了。他只能活在送葬隊伍中親人椎心泣血的哭號里,活在年年香煙中回憶里,活在子孫后代跪拜的祈求里,活在夢里思念的淚水里。但是哀慟總有停止的一天,思念也有淡化的時候,“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那他還留下些什么呢?誰還記得他的一生呢?
這就是我想寫的目的了,怕我終有一天都忘記了,怕我終有一天想不起來了。
從哪里寫起呢?從頭開始吧。[由Www.iwzz.Com整理]
婆,也就是我奶奶,我老家那邊叫奶奶叫婆,雖然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我以前猜測,我媽叫奶奶就應(yīng)叫婆婆,我也叫奶奶叫婆,可能是因為老家那邊重視婆家。婆叫熊大姑,我見過她的身份證,只是出生年月日不記得了,去世的是大概是71歲,于是就能夠大致推算一下。我一老是不記得別人的生日,自己的也老忘記。一方面是對數(shù)字確實不敏感,能夠用記電話號碼為例,我爸以前的號碼我大概用了4、5年才能夠背的滾瓜爛熟,脫口而出,此刻我爸換了新號碼,記了兩年,反復(fù)提醒自己總算是能記下了,只是默寫出來的時候總是不太確定,得對照手機通訊錄看看才能確信。另一方面,就是從小周圍都不作興過生日,漸漸地自己生日不重視也是常理了。
聽我爸媽說,準(zhǔn)確來說聽我媽說,我媽是聽我爸說來的,而我爸一般不會對我們孩子講這種事。譬如,我爸媽戀愛的事,當(dāng)年怎樣怎樣,都是我媽講的,就是我媽需要我爸印證的時候,我爸也就別別扭扭勉勉強強地“嗯”一下,我媽問多了他就喊“說么事,吃飯吃飯!”一般在吃飯高興了,我媽會跟我們講他們私奔的戀愛史。是的,我也覺得很有意思。我覺得大概我爸是害羞,時興的說法就是“悶騷”,哈哈,我要偷笑一下,這話是不敢當(dāng)面講出來的。
我媽說,因為我爺爺家很窮,娶不到老婆,然后說了婆,也就是娶了我奶奶。聽說我奶奶原先在山上砍柴的時候碰到蛇,嚇得啞巴了,這算是殘疾了,但實際上并不是一點話都說不出來,就是那種很啞很啞的聲音,沒有那種喉嚨嘶聲,有點很接近氣音,如果叫喊起來是沒有問題。同時婆是個聾子,什么時候聾的并沒有人明白,這倒是一點都聽不見。所以準(zhǔn)確來說婆又聾又啞,和人交流主要靠打手勢,不是手語,而是模擬生活中的動作的手勢。大概因為我小時候是婆帶大的,而是在她身邊斷斷續(xù)續(xù)加起來也很有幾年,所以她說的話大半能聽懂,聽不懂靠猜,然后打手勢確認,基本就能懂了。但是如果婆打的手勢不是生活用語,說的話是回憶,那我連蒙帶猜也只能懂一小部分,剩下只能假裝聽懂地應(yīng)和。
除此之外,婆的名聲最大的是脾氣丑,也就是脾氣臭。我媽曾義憤填膺地說,你爸爸有次放學(xué)回家找婆要飯吃,婆就把你爸爸推到塘里,差點淹死。你婆對你公(爺爺)還最不好(極不好),有次你公夜里偷偷砍柴回來,因為那時候屋里窮養(yǎng)不起只能偷偷去山上砍柴。結(jié)果回來的路上把耳朵掛掉了,冬天冷不曉得,回屋才發(fā)現(xiàn),結(jié)果你婆不說幫忙包住,一腳兜過去,把你公腸子兜斷了,之后去了醫(yī)院也沒有縫好,沒得幾長時間,你公就去了。之后,我透過婆回憶往事的時候,提醒著問她,公呢?說說公吧?婆前面說了一句我沒聽懂,后面一句手勢懂,大意是說公竟然就死了,大有遺憾和不解的意思,大概覺得公年紀(jì)輕輕就死了吧。我記得我公去世的時候,家里有道士并兩人(記不清是誰,印象中好像是我大伯和我爸,也有可能是村長和大伯)圍著案前八仙桌做法事,地上烏泱泱跪一群人,頭上戴著白的紅的,我自己不記得了,我就記得瞄到別人的時候,媽媽扯了我一下,我們倆大概在接近側(cè)門的位置跪著,并不正對大廳正前方的八仙桌。之后大概中學(xué)的時候某一次飯桌交流,我把這段記憶說出來,我媽很驚訝說那時候我才三歲。其實我還記得公在的時候一件事,公抱著我和弟弟坐在門前椅子上,手里拿著三個氣球,遞給我們玩,我記得這是十分
新鮮的事,好像隨手遞的時候我手里有兩個,弟弟手里有一個,弟弟要我手里一個的氣球。于是公從我手中抽一個氣球走了,給弟弟,我當(dāng)時很不開心。所以一開始很開心到很不開心,所以這件事就記下來了。這就是記憶中唯二與公有關(guān)的事。其他就是只能聽說了,而這聽說大部分主人公是我婆。那么,我三歲的時候公去世,爸爸是25歲,姑在三個子女中最大,姑大概30歲,我不太清楚姑的年齡。而聽姑說,生她之前,夭折了一個姐姐。再往前推,根據(jù)農(nóng)村早婚早育傳統(tǒng),公大概活了不到50歲吧,這只是我的猜測,有空我要去問問爸爸驗證看看,只是公真的沒有享到什么福,去世那年1998年,農(nóng)村還沒發(fā)展起來。
其實在我與婆的相處中,并沒有覺得婆脾氣丑,反而對我其實很好。我小時候是婆帶大的,晚上和婆一齊睡。有次冬天晚上困醒(睡覺),婆偷偷往我嘴里塞一塊紅糖,我就跟偷吃到魚的貓似的超級開心。不僅僅僅因為甜,我們老屋(老家)是鄉(xiāng)下,算是小山里,沒有見過零食也沒有吃過,這一小塊紅糖算是個性的零嘴了。之后長大,不明白是老屋這邊的飲食習(xí)慣反正我嗜吃甜食。
婆有個手提暖缽,老一輩的人冬天都提著個暖缽,里面放著炭火,能夠漚暖。暖缽是陶瓷的,提手自然也是陶瓷做的,能夠挎在手臂上,所以不大,但畢竟是陶瓷的有點重。樣貌就是小型的圓桶,上面微收口,缽體與提手是一體的。在網(wǎng)上能夠搜到的暖缽樣式是竹編的竹籃子樣貌里面放個鐵缽裝炭火,還有竹蓋子,看起來實用多了,因為竹籃子看起來很大,上面能夠烤東西,還能夠直接把手放上去。婆的暖缽就不行,比較小因為整個是陶瓷的,傳熱性比較好,手一般隔空放在上面漚暖,或者搭在提手上,直接碰缽體是很容易燙傷的。冬天夜里冷,尤其是腳冷。婆就把暖缽放在被子里,用腳夾住,保證里面的炭不灑出來。我晚上睡得時候總是想伸出腳來漚暖,又怕被燙到,又怕伸出腳來半夜把暖缽踢翻了。所以就把腳伸出來挨一下缽體就揫回來,之后就慢慢蜷縮著睡著了。我一向很好奇暖缽怎樣沒有灑,老是怕缽灑了炭火把被子燒了,但是并沒有,難道婆晚上都不睡的嗎?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并不記得了,所以也沒有查看缽里面的炭到底有沒有灑出來。
再之后我就沒有挨婆睡了,我們一家搬到黃梅縣去了,我開始在黃梅讀書念小學(xué)。那時候婆好像是一個人住在老屋的我們那廂房,于是開啟了每年過年和清明回老家的行程。
婆有三個孩子,姑姑最大,其次是大伯,我爸爸是老細。姑姑住在蘄春縣城上,是漕河幼兒園的老師。大伯跟婆一齊在老家株林,老家房子有兩廂房,或許是一個主房一個偏房,但是我感覺兩廂房差不多。左邊一廂房是大伯住,右邊是我家住,我們搬家后只有婆一個人住右?guī)俊N矣浀眯r候老屋房子修繕過好像是樓頂漏雨吧。兩廂房都有兩層樓和頂屋。上了樓站在頂屋外面的露天天臺上很有曠達的感覺,但是還要做事抱柴火。頂屋是用來放柴火和一些雜物,只有一個不大的門洞,沒有門扉,屋墻很矮,鉆進去里面就大些,但進出抱柴火要貓腰很累。我還記得家里捉過一只刺猬,好像是用竹籠子裝著放在樓梯下面。我心里好奇很想看看刺猬長什么樣,但是晚上樓梯下面那里又黑,萬一刺猬扎我怎樣辦。終究我只是飄過的時候多瞅了幾眼,心里想象著刺猬的樣貌。第二天早上起來,聽說刺猬跑了,我心里一陣悵然,早明白就湊近點看看了,但是晚上太黑沒有燈還是不敢的。
逢年過節(jié)回老家的時候,一落地一進屋一看到婆就有面吃,我一向記得面里有雞腿雞肉黑木耳,蔥很香,肉燉的很爛,我連雞皮都吃了,所以到此刻都吃雞皮。總之印象中覺得婆吃菜的真好,對我也好,那雞肉和面很香很好吃,尤其是長途跋涉又吐了之后。我媽還說,我還沒出世起就開始坐車(長途汽車),怎樣越長大還越愛暈車,這我也不明白。因此我老是盼著回老家,一進門的面很好吃。中午的時候婆就會做一桌子菜,其中就有辣醬蒸魚。她好像個性喜歡吃魚,吃的時候每一根魚刺都嗍很干凈。之后就不行了,婆老了,菜漸漸也不會做了,牙齒也掉了很多,沒掉的也很晃,吃不了硬的,但是仍然很喜歡吃魚。說起來還有個笑話,我媽也個性喜歡吃魚,尤其是吃魚頭。有次煮了一鍋魚頭,我吃的比她還多,我媽就說我一向愛吃魚頭,小時候做姑娘的時候,你爹爹(我外公)最愛吃,沒有我的份。之后出嫁了,是你婆吃,此刻是你吃。我當(dāng)時就笑了,瞧她哀怨的,其實也只是因為愛吃罷了。
我媽還講起過很多我小時候的趣事,有次我們大學(xué)寢室臥談會恰好說小時候的事,我就說起來一件我媽媽說我小時候的事,她們?nèi)夹Φ貌荒茏砸,有的還笑得肚子抽筋。我媽媽說我小時候和婆一齊在山上放牛,有一天,我婆摔下山了,我就跟著一齊滾下去了。其實我覺得并不好笑啊,完全能夠理解成小孩子的模仿嘛。我媽還說我小時候老是愛跑,動不動就跑出家,有次大家一齊找我,結(jié)果在路邊找到我的時候,我臉上還都是淚水,手里拿著個點了紅點粑。其實婆也很愛走動,我覺得是這樣的,人挪活嘛。
姑姑和我爸的關(guān)系很好,因為爸爸是老細,姑姑個性愛護。姑姑寒暑假也常來我家。聽姑姑說她上面還有個姐姐,很小就夭折了。她還講婆脾氣丑,小時候夜里把她趕出去困,她就睡在鳥窩里。然后我老是想象,鳥窩那么小,我姑怎樣睡進去的呢?第二天醒來,我去找爸爸求證,爸爸瞥了我一眼說不要聽她瞎個侃(胡說)。我心里奇怪:假的?不會吧,沒必要騙我呀,姑姑講的時候也不是當(dāng)睡前故事來講的。姑姑還回憶了她們小時候的貧苦的生活,她說那時候要掙工分,她干完活回去的時候沒有飯吃了,就吃了兩塊鍋巴。大鍋飯的鍋巴個性厚,個性干,她就河邊喝水,喝完水肚子撐得不行。我覺得這個聽起來個性真實,一點都不像假的。
姑除了到我家玩,我們孩子也會去姑家玩,還會一齊約著回老家看婆。
婆其實還是一如既往地疼愛著我的。有一次放學(xué),我一出校門沒走幾步發(fā)現(xiàn)了婆,婆竟然來接我放學(xué),當(dāng)時十分開心,因為自從我小學(xué)一年級記得回家的路之后,我媽就再也沒有送我上下學(xué),我也從沒期盼過誰能接我,所以十分開心十分開心。之后回想這件事的時候才明白有多不容易,婆對黃梅根本不熟悉,來我家并沒有怎樣出過門,而且腿腳不方便,婆到底是怎樣走到我學(xué)校門口,我們學(xué)校門口放學(xué)的時候小學(xué)生都超級擁擠,跟潮水似的涌出來,她一個人不怕么?我猜她肯定不止一次跟著我走,然后最后記住了怎樣走到我學(xué)校,然而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我全然不明白。
小學(xué)的時候還是很活潑好動的年紀(jì),在外面學(xué)了什么好玩的游戲就帶回家玩。我和弟弟就經(jīng)常夏天的時候披著床單當(dāng)自己是娘娘或者皇帝在床上走來走去,聲音大了也不怕,因為婆聽不見。我和弟弟睡一張床,婆和我睡一個房間,兩個床就隔一條窄窄的過道。婆老是在床上看我們,看我們玩。我老是發(fā)現(xiàn)婆盯著我們看,就感覺很煩,那個年紀(jì)心理狀態(tài)大概是這樣的,以自我為中心。所以就想了個辦法,我們床邊天花板上釘了繩子垂下來,繩子上綁了桿子,作晾衣架。于是我們床單掛在桿子上,就如同一張不透明的床幔,遮擋住婆的視線。搞了幾次,婆不高興了,就吼了幾句,轉(zhuǎn)頭面朝墻睡了。但我們聽不懂說的是什么,估計是說我們蹊蹺。夏天容易變天,婆就會晚上疼得呻吟,不是那種一般老太都會的夸張的“啊喲”那種呻吟,是啞啞的“誒”,大概因為啞,痛苦也不能好好發(fā)泄出來。婆很喜歡睡高枕,可能是因為高枕對腿舒服些,到這是我上了中學(xué)之后才意識到的。婆睡覺很容易打鼾,半夜醒了,會經(jīng)常扇扇子。她的扇子是那種有點破的蒲扇,就像活佛濟公那樣的扇子,只是沒那么破,還是有個扇邊。這種蒲葵做的扇子就在于打扇打在身上聲音很大,而婆又很喜歡用扇子打咬在身上的蚊子。于是,我們就覺得很吵,心里生過氣。弟弟比較沖動
,還和婆扭打在一齊過,但是婆有長指甲,最后還是棋高一著,贏了。婆笑得很得意,還把長指甲亮給我看。弟弟之后再也不敢和婆對著打了,怕了長指甲了,還向媽媽告過狀。除了晚上,白天也經(jīng)常打扇,媽媽聽著吵,她的行動就激烈多了。有時候就指著鼻子說,打扇子聲音太大了。但是婆完全不能理解,因為她聽不見啊,所以她不明白她發(fā)出來的聲音多大,更不明白影響了別人。有幾次我們就趁婆不注意,把扇子藏起來,被她找到后,說了我們。我們之后又想把扇子偷偷撕掉,發(fā)現(xiàn)撕不動就作罷了。至此就算理解了。但是婆媳關(guān)系總是復(fù)雜的,媽媽并沒有理解,說過幾回發(fā)現(xiàn)沒用后,就當(dāng)面摔過婆的扇子幾次。我依稀記得婆的表情有點受傷,有點郁悶。郁悶的時候就躺在床上,面朝墻那一側(cè)睡。這時候我就稍稍覺得有點愧疚,好像自己做的太過分了。因為我覺得我和弟弟跟媽媽三人好像在合起手孤立她。第二天,我就主動找婆搭話,逗逗她。但是作為孩子,我們又很容易模仿大人的態(tài)度,而大人其實比孩子斤斤計較多了,尤其是一個脾氣比較火爆的大人。又那么一個夏天就過去了。之后想著也能夠理解,我媽愛我爸爸,婆原先對爸爸很不好,所以媽媽心里一向很介懷甚至有惡感也很正常。
有一年婆曬衣服從二樓摔下來了,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住院打石膏。我當(dāng)時聽說后,再去醫(yī)院見到婆,感覺恍惚有幾年沒見似的。我當(dāng)時就直愣愣地看著,這么小門里擠著一個躺著的人還有來來去去的人。婆躺在床上的時候,尿是由一根管子導(dǎo)出來,導(dǎo)到袋子里裝著。屎好像是拉在屎盆里,我沒有看到。我好像哭了,媽媽說,不許哭。然后我們很快就回家了。過不久,就把婆接來我家住了。至此,好像就開始了,婆在三個兒女家輪流住的日子。婆來我家住的時候腿并沒有完全養(yǎng)好,還沒有拆線所以還要繼續(xù)躺床上,不用輸尿管了,但是還得繼續(xù)用尿盆屎盆,那時候是我倒的,有時候還幫婆擦身。我媽之后就老拿這個說事,說我多孝順,給婆倒屎尿盆,別人都不愿意。其實這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我覺得也沒什么,婆養(yǎng)育過我,我做也是就應(yīng)的。我大姨是醫(yī)生,來我家?guī)臀移挪鹁,看起來像是棉線,大姨利落地從肉里勾處線再剪掉,看起來很疼。因為股骨頭壞死,大姨說就算打了鋼筋以后腿還是會瘸。于是,婆股骨頭壞死和鋼筋的作用漸漸顯現(xiàn)出來了,右腿變天了就疼,還用不上勁。
婆在三家輪流住的日子里,我記得在我家住的時候多是夏天。夏天天熱,身上出汗容易發(fā)臭。媽媽就對我說婆身上太臟了,然后幫婆剪了短發(fā),我?guī)推偶袅耸种讣缀湍_趾甲,婆的腳趾甲很長很厚,看起來有些嚇人,確實比較臟,看不出本來顏色。因為很厚指甲剪剪不動,務(wù)必拿剪刀剪。再之后,婆洗頭發(fā)就很方便了,婆的腳趾甲都叫我剪了。我當(dāng)時還用手機給婆拍了張照片,短發(fā),坐在椅子上,雙眼微瞇。至此,我印象中婆一向是短頭發(fā)和外面老頭一樣的發(fā)型。
再次見到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了初中。比小學(xué)長高了許多,婆一見我,就喊了一聲“妹妹”(姑娘的意思,需要按陰平輕聲讀)然后比手勢從腰到我此刻的額頭,意思是我一下子都長這么高了。我就直愣愣站在那里傻笑,之后她說的時候我就蹲下來,蹲在她膝頭,讓她摸我頭。我記得我初中生物的作業(yè)本掉了,我作為四小科(政史地生)代表肯定不能不交作業(yè)。于是我找人把作業(yè)本整個復(fù)印了下來,但是沒辦法裝訂起來,太厚了。我很苦惱,就問婆這個能不能線裝起來。我也就是隨口問問,因為我?吹狡艓臀铱p衣服扣子,但訂書我就不確定了。結(jié)果我第二天早上起來上學(xué)撿書包時,發(fā)現(xiàn)書包旁邊的生物作業(yè)本已經(jīng)用橘紅色的尼龍繩縫起來了,縫得很整齊結(jié)打得很漂亮,我簡直喜出望外。之后據(jù)我同學(xué)回憶說,我那時候把婆做給我的飯還有下飯的咸菜帶學(xué)校吃的時候,不愿意分給她吃,因為這是我婆做給我的。我其實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那時候我和同桌的關(guān)系很好,而我不算是小器的人,但是我覺得我的理由肯定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找說得過去理由拒絕分食。但是,我的婆真的對我很好。
而我也發(fā)現(xiàn),這幾年時間婆的右腿肌肉萎縮了。她常常摩挲著右腿說,細咯細咯,然后將左右腿分別用手圈起來給我看。我開始傾聽她說的話,她有時候說往事,說大卜,手比著大拇指,說的是大兒子——大伯,細卜,手比著小拇指,說的是小兒子——我爸。姑和大姨(就是大伯媽)就是用“辮兒”來代指。有時候我也不明白她說些什么,大概是說見聞。她說著的時候經(jīng)常微瞇著眼睛,有時候激動了,手勢動作才大起來。
由于肌肉萎縮,慢慢需要拐杖來支撐,我覺得一看那拐杖就像是婆自己做的,胳肢窩夾住的地方都纏了厚厚的塑料袋,我試了一下,一點都不舒服,硌得慌。但是婆用的很熟練,還很喜歡的樣貌。因為地板是鋪了瓷磚,拐杖在上面容易打滑,所以婆就得更留意翼翼地用拐杖了。
但是不明白為什么媽媽不喜歡婆拄拐杖,大概是記得去年或者前年的時候還能夠自己走,怎樣此刻要拄拐杖,覺得那拐杖太丑太不好看了吧。有時候就說叫她不要用拐杖,自己走試試看。之后發(fā)現(xiàn)說不動,就讓弟弟把拐杖偷藏起來,這時候我就不肯再“同流合污”了。有時候婆在床底下找到了,有時候我?guī)退业搅恕寢尠l(fā)現(xiàn)藏起來沒有用,就讓婆用板凳。婆就開始用兩手扶板凳挪動。正常人走一步的距離,她要借著板凳或者拐杖慢慢挪過去,花三倍的時間。有一次我試過等從家旁邊的小便利店走過來,我都已經(jīng)回到門口了,一向等到太陽都在街道上落滿余暉了。然后我就過去攙扶她,事后和媽媽說婆走路慢,媽媽也和我一齊笑了。那年的余暉其實很有點溫情脈脈的味道。
很快板凳也出現(xiàn)了狀況,因為板凳是塑料的,而婆只能一步步挪著走,板凳與瓷磚摩擦得聲音十分刺耳難聽。白天還不覺得,晚上婆起來起夜的時候,就有人要發(fā)脾氣了,媽就叫我跟婆說一下她挪椅子聲音太大了。因為我開始和婆的溝通比較良好,有時候這種傳話的事就交給我了。但是,這事情我也沒有辦法存在,按挪板凳的做法必然要有摩擦聲的,跟婆說聲音大也沒有用,更何況她不明白什么叫聲音大。所以有時候我就抱著婆,抱她進廁所抱她出廁所。所以這樣,矛盾就能稍稍緩解一下。因為行走困難,婆經(jīng)常來不及脫下褲子,就尿出來了,然后褲子、鞋子都被尿濕了。所以要經(jīng)常洗褲子,洗鞋子,媽媽洗得多了覺得厭煩,讓婆自己洗。因為經(jīng)常尿到褲子里,不僅僅褲子沾染尿味,床單也是。怨氣也在積攢。不記得為什么,有次晚上睡覺,我?guī)推虐褯鱿亮藥妆椋缓蟮ㄋ疄?zāi)她旁邊,第二天媽媽很驚異,我回答說涼席已經(jīng)擦干凈了。夏天還好,冬天衣服厚重就不好洗了,洗了也不容易干,索性拖鞋繼續(xù)穿夏天的薄拖鞋,那拖鞋是婆專屬的,其他人都不敢穿。我記得婆一向習(xí)慣睡高枕頭,有時候會把很多衣服塞在枕頭下面墊起來,但是她也很容易睡的不舒服,會輕微打鼾和掀被子。夏天無大所謂,冬天就不行了,所以我經(jīng)常在婆睡前幫她掖好
被角,那時候婆乖的像小孩兒,會把下巴伸出來,讓我方便也被角。有時候我掖被角也常把她驚醒,看見是我就繼續(xù)閉眼睡了。我因為學(xué)業(yè)經(jīng)常晚睡。
高二的時候我家搬家了,如萍漂浮不定,婆也有好久沒有來我家了。高三那年,屋子定下來了,過年的時候決定擺盛宴以賀喬遷之喜,順便把婆也接來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聽說了這個消息很開心,因為新屋在五樓,所以務(wù)必把婆抱上去或者馱上去。我說:“我馱,我馱!我連媽媽都馱地起(我媽媽是家里比較胖的,最重的時候有130多斤)!”還有就是他們可能會嫌婆臟,我和婆一齊睡過覺,給她擦過身子,剪過指甲,我覺得婆不臟。馱地時候,爸爸在旁邊看著,準(zhǔn)備隨時接手。
我的學(xué)業(yè)越來越緊張了,很快就要高三畢業(yè)了,這時婆又不在我家住了。
很快我上大學(xué)了,婆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再次來我家的時候,右腿已經(jīng)完全不能行走了,因為無法持續(xù)平衡,經(jīng)常摔跤。我有時候在房間常聽到“嘭”地一聲,緊之后傳來婆的呻吟和微弱的喊叫,我心里就是一緊。弟弟氣得口不擇言說:就不要去上廁所撒!上廁所叫人噠!有時候是晚上,因為婆一般夜里會起夜,這時我就從床上爬起來去扶婆,把她送回床上。第二天早上一看,婆摔得鼻青臉腫,額角都青了,還滿臉地好似覺得不好意思又覺得疼痛難忍。我看得直想哭。問她痛不痛,她一個勁看著我不言語,像是摔得有點糊涂又有點麻木了。這事一向沒有辦法解決,媽媽說給她買了成人尿不濕,就不用去上廁所了。之后,買了婆不愿意用,我感覺可能也是不習(xí)慣不會用。還是天天摔跤,還是天天鼻青臉腫,時間久了也不愿意扶了。有一次我上廁所,發(fā)現(xiàn)婆撲倒在廁所,身體似乎微微顫抖。我心痛,不明白是摔糊涂了還是不敢叫人了。這樣不是辦法,家里人出主意把婆放在地下車庫,不是瓷磚不容易滑倒,而且?guī)纸驮谲噹煅b個馬桶。此刻婆走了,車庫的馬桶還在,小床板還在。
狀況果然好轉(zhuǎn)些,只是常要下去送飯,有時候婆會特地要求送點水,于是就再帶開水瓶下去。所以再之后樓下二樓的一個叔叔他家也接來了老母,沒有地方住,就讓其和我婆住在一齊,也好作伴。二樓家的那個老奶奶好像看不見,也很可憐的很,滿頭銀發(fā),但是身體看起來很硬朗,自己照顧自己完全沒問題。相比較之下,婆就讓人操心多了,偶爾還是能聽到呻吟和喊叫,必定是摔倒了,五樓實在太遠太遠,叫喊實在太需要撕心裂肺,我常擔(dān)憂這樣也不是辦法,隔得遠救不及,而且我很快又要上學(xué)去。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一則,車庫環(huán)境越來越糟糕,二則,厭煩心緒越來越重。婆又被送走了,送到老屋大伯那里。
轉(zhuǎn)眼春去冬來,又到過年放假的時候,回家后聽說婆的狀況不大好,要接過來。聽媽媽和大姨打電話,大姨說到:這個“吊葫蘆”(大概是直腸息肉)不能做手術(shù),做了可能就不行了。只能拖著。婆接來的時候,果然面色不好,去年在我家養(yǎng)起來的肉都消瘦下去了,而且飯量大減,原先婆不管怎樣,一頓一盆飯,一盆湯是少不了的。聽說,婆在老屋沒有人照顧,大伯外出打工,家里只有一個毛孩。床上都結(jié)了屎殼子(指屎板結(jié)變硬),鞋子里都是屎殼子。到我家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不能走了,身上氣味很難聞,感覺就應(yīng)很久沒有洗澡了。我給婆洗澡的時候,最后看到了所謂的“吊葫蘆”,在肛門附近,很大一團肉,像是巨型芋頭。剛打開水,水溫還有點低,婆說冷,我趕緊把噴頭移到旁邊,讓水放熱點。婆站在噴頭下,雙手扶著水池邊,我?guī)退龥_洗,一會兒水溫升起來了,婆喊起來“燙!燙!”我又把開關(guān)調(diào)整一下,家里這個熱水器因為是燃氣所有不是恒溫,我們自己用的時候其實也受的了忽冷忽熱的。婆大概是身體虛弱,同時向我撒嬌。我將水淋過“吊葫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變小了。繼續(xù)用噴頭淋,發(fā)現(xiàn)“吊葫蘆”真的越來越小,幾乎就快消失了。我高興地喊起來:媽媽,婆身上的吊葫蘆變小了!水沖就變小了。我心里想說不定注意衛(wèi)生,天天洗
澡,吃好點說不定就好了。淋浴停了,我給婆擦身子的時候,眼睜睜看著“吊葫蘆”慢慢變大,竟然又變回來了。我心里難過,卻沒辦法說。我問媽媽什么是“吊葫蘆”,能治好嗎,為什么不能做手術(shù)?媽媽也是滿臉躊躇,語焉不詳。我心里明白大概是好不了了,那也沒什么不就是一坨肉嘛。之后,慢慢發(fā)現(xiàn),婆的褲子里有血。才明白原先“吊葫蘆”不能碰,一碰就會流血,就和沒有長出皮的新肉一樣。那不痛死了?我才覺得這坨肉可能沒我想的那么簡單。我覺得那個“吊葫蘆”就像吸血鬼,婆變得沒有精神沒有生氣,再也不會像我小時候那樣和我們大吵大鬧了,不會和弟弟打架了,也不會大聲叫喚我了。
過年的時候媽媽給吃年夜飯的我們照了一張全家福,媽媽給婆梳頭,穿上新衣服。之后,弟弟還是會和婆吵起來,媽媽就會勸解,你婆都是快死的人了,就不要和她吵,讓讓她。
3月一到,我就要開學(xué)了。在學(xué)校還沒有呆一個月,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叫我回來,一問說是婆的事。我心里慌得很,婆肯定是不好了;氐郊遥僮鴥蓚小時車程到了蘄春,最后到了株林。到處鬧哄哄亂哄哄地,我覺得很茫然,站在老家門口,不明白干什么。媽媽突然把我拉走,悄聲說:本來不能看的,偷偷看一眼。我死死盯住在一塊小木板上的婆,又和媽媽走出去了。婆變得完全不像了,整個仿佛縮水了,臉頰完全干癟下去,身上貼著花花綠綠的金箔,就應(yīng)是壽衣,眼睛緊閉,嘴巴微張,就像平時打鼾時期望,只是身上干癟,顯得微張的嘴很突出,尤其是門牙。半晌后,就要下葬了。此時,看到的只能是棺材。我們近親一行人,跟著抬棺人往遠處山上走,聽他的指令,停一次下跪拜一次,幾乎是三跪九叩。一路磕磕絆絆最后走近山腳,突然姑號啕大哭起來,上前沖向棺木,旁邊人拉扯起來,姑跪在棺木旁邊嚎啕邊說著什么。之后最后止住了,被姑父扯在一齊。大家安慰到,讓婆去吧,她是去享福去了。似乎病痛這么了這么久,離開也是種解脫,媽媽說這算是喜喪。上了山,之后做了什么我已經(jīng)全然不記得,只記得我沒有哭。
到了中午,老屋門前擺起盛宴,廚房里請來的師傅在賣力地烹羊宰牛,門前大伙吃的不亦樂乎。雖然不明白為什么中國婚喪都要擺宴,但是看起來實在是有點荒誕。我臉上沒有悲傷,和旁邊人一齊討論哪一盤菜好吃。心里覺得這實在是不像真的,當(dāng)天晚上老屋住進了很多親戚,大家都擠在一齊睡。第二天開始祭拜各項事宜,我只是木然地聽從著。
接下來兩年清明,我都沒有回去。一天晚上我夢見了婆,她仿佛和我初中時看到的一個模樣,那時候我們還很親密,婆也沒有摔斷腿。婆短發(fā)模樣,坐在椅子上說想吃麻糖。這年清明,我和爸媽一齊回了株林,沒有買到她想吃的那種麻糖,那種麻糖只有過年的時候有賣,買的別的麻糖還有餅干。在親戚擺放果盤之際,我在墓前擺上麻糖。跪拜的時候,我心里默念:對不起,婆,過了兩年我才來看你,你還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和我說。我跪在地上不愿起來,媽媽把我拉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淚流滿臉,因為眼淚止不住,所以我背過身去。
之后,我在宿舍床上睡覺的時候,老是想起婆。離得越遠越想,也越不用遮掩眼淚。婆,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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