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的代價

　　六月的南昌就已見猙獰，仿佛要仗其炎熱，去摧毀這世上最頑強的意志，并以此喚醒人的原罪意識。

　　那天下午，我給南昌大學(xué)新聞系的學(xué)生講本學(xué)期的最后一課。和往常一樣，我沒有呆在講臺上，而是立于學(xué)生座位的最前排，雖然大汗淋漓，但仍然持續(xù)著平靜，緩緩講述讓保爾·薩特的《禁閉》，于是那劇中的壓抑與這現(xiàn)實的郁悶溶為了一體。

　　突然，一條柔軟且充滿涼意的胳膊有意地碰了碰我，之后一位可人的女孩向我遞來一片紙巾，于是我機械地接過，抹去那額頭的汗水。

　　由于困倦，下課后我沒有立即離去，而是找了張空位坐下。也許是最后一課，不少學(xué)生與我依依惜別。漸漸地青春散盡，教室里只留我獨坐沉思。點燃香煙之際，我才意識到那片浸透汗水且已揉搓成團的紙巾仍在手中。于是那瞬間的涼意再次穿透我的肌膚，滲入我的內(nèi)心，然而，我已記不得那女孩的確切容貌，更叫不出她的名字。當我接過這來自純潔心靈的關(guān)愛時，我甚至連客套的多謝都來不及說一聲——冷漠并非與生俱來，只是在長年累月的漫不經(jīng)心之中滋養(yǎng)而成。想及此處，一種莫名的惆悵和歉意與那糾纏我二十年之久的內(nèi)疚，十分無理地連成一片。

　　二十年前，我在一所礦山的學(xué)校教書。一天給高一的學(xué)生講李笠翁的《芙渠》，我發(fā)現(xiàn)后排有一位男生始終埋著頭，于是就從貼在講臺上的座位編排表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呂品！”我冷不丁地叫了一聲，隨著叫聲，全班所有的目光都朝他而去，他驚恐地抬起頭來，不知發(fā)生了何事——我的眼前頓時一亮，我從未見過如此無以倫比的美少年，如果不是那既不合身又打滿補丁的裝束，我絕不相信這是一個礦工的孩子！“請你回答：‘荷錢自出水之日，便為點綴綠波。’為何禿翁不稱荷花，也不稱荷葉，偏稱荷錢？”我一邊說一邊朝那驚恐不安的男孩走去。男孩緩緩站起來，低著頭，雙手緊緊撐住桌子，仿佛一松手，立馬就會癱軟下去。“請回答！”我重復(fù)著，許久，男孩才發(fā)出晚秋蚊子般的聲音：“我不明白。”

　　于是我從他的書桌抽屜里找出一本破舊的、正翻開著的雜志。“呂品，五張嘴，卻不能回答老師的提問。”我的話很刻薄，并帶著那本《大眾醫(yī)學(xué)》回到講臺。

　　某天中午，我打開收音機聽單田方的評書《隋唐》，聽著聽著，我依稀覺得窗外有人，遂打開窗戶，只看見那少年像受驚的兔子轉(zhuǎn)過了墻角。我這才明白，他不僅僅是我的學(xué)生，還是我的鄰居。而我并沒意識到就應(yīng)調(diào)大音量。

　　少年的父親死于工傷，家里有一個弟弟和妹妹，一家四口的生計全靠撫恤金和母親幫工維持。少年越來越靦腆，每次和我照面，都是緊垂著頭，滿臉通紅。更令我驚奇的是，無論晴天雨天，他每一天早晨都是先到屋后的房檐下晾好被子，然后才背著書包，匆匆地趕往學(xué)校。他穿著一雙塑料底的布鞋，踩在凍硬的地上，發(fā)出咯嚓咯嚓的響聲，顯得滑稽。

　　一天夜里，我被外面那咯嚓咯嚓的腳步聲驚醒。那腳步聲就在我門前的空地上繞著圈子。我看了看表，覺得奇怪，難道凌晨三點就起來跑步？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我又被那腳步聲驚醒，到了第三天，我實在無法忍受，遂披衣下床，打開了房門。時值隆冬，月明星稀，霜氣逼人，月光下那少年穿著單衣，呵著熱氣來回跑著圈。我盡可能溫和地說“跑步到公路上去，或者到操場上去！”那少年聽了我的聲音，如見了鬼一般地又跑轉(zhuǎn)過墻角去了。寒夜里只留下那硬底鞋踏在凍土上的滑稽聲。

　　冬天尚未過去，一次我在課堂上提問，連叫了幾聲“呂品”都無人答應(yīng)。我奇怪地用眼搜索，課堂里一下子出奇的靜。當我的目光停在那后排的空位上時，學(xué)習委員告訴我，呂品再也不會來上課了，他瘋了。

　　我的心開始沉重，放學(xué)時我最后看見了他——昔日的美少年已面目全非，長發(fā)披肩，裹著一件破棉襖，赤著雙腳站在小雨里得意地笑著，那笑容讓人感到震驚和恐怖。

　　回到住所，我滿懷內(nèi)疚地找出那本破舊的雜志，雜志還持續(xù)原樣。那上方刊載的文章是《晨跑可治夜間遺尿》。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種沒有任何依據(jù)的內(nèi)疚始終對我糾纏不已，而我也努力嘗試擺脫這種苦惱：那時我只是一個年輕的教師而已，誠然，我沒有幫忙那少年擺脫身心壓力，重拾生活之勇氣，然而除我本人之外，又有誰能責備我呢？責備的理由又何在呢？我對生活的漠視，使自我陷于這種難以擺脫的自責境地，而這種并非真實的冷漠已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甚至想入非非：那少年也許并未瘋狂，瘋狂的只是我自我，或者瘋狂是件好事，因為畢竟無人有過這種瘋狂的第一經(jīng)驗！然而那少年母親的哭聲，以及他弟弟妹妹憂郁的目光，又絲毫不留情面的令我再次陷入苦惱之深淵。人呵，正是由于懷有這種對同類的關(guān)愛，才得以永恒。生活也正是因為這種自然的關(guān)愛存在，才值得回味與謳歌！

　　我最后能夠?qū)⒛侨啻瓿蓤F的紙巾輕輕地放下了。

　　又有那么一天，我和班里的一位女生穿過一條馬路，女孩走在我的右側(cè)。猛可里，女孩緊緊抱住了我，嘴里發(fā)出驚呼——一輛計程車在我的左側(cè)身旁嘎然而止。這次我不再漠然，因為我明白女孩心中除了對危險的恐懼本能之外，更多的是對我的真誠關(guān)愛。于是我滿懷感激地朝她望了一眼，然后與她從容地離開那危險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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